读完何雨生的《午夜时分的化工厂》,心中竟是悲喜难辨,轻重难言。这篇以当下小说罕见的、工笔白描般的叙述耐心专注小人物形象塑造的作品,分别写了一个乡镇化工厂里的食堂厨子、厂医生、仓库保管员、电焊工、锅炉工以及民兵连长等六个底层人物。在安静的午夜时分,这些平日里根本无人关注的人,一一向我们诉说各自生活的悲欢。掩卷的一刻,这六个性格鲜明的人站在我面前,一个都不能忘。 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舞台的主角,每个人的故事都丰富而漫长。生而为人,再粗砺的外表下都有一颗柔软的心,人世的酸甜苦辣都会在内心百转千回,但大多数人没有机会向泱泱的世界和历史诉说。当一个生命消失天际,他经历的日常与传奇,苦难与离合,他内心的荣耀与喜悦,仓皇与凶险就成了永远的谜。幸好有小说,让这些生活在社会犄角旮旯里的、被忽略或被遗忘的底层小人物的命运在纸上被郑重书写。 近年来“底层文学”方兴未艾,批判与控诉齐飞,同情与悲悯弥漫,然而这篇指向底层的小说有些不一样。具体说来就是,与着力表现底层人物现实生活中物质困顿带来的艰辛与悲凉不同,这篇小说更注重底层小人物精神层面所遭受的创伤。尊严的被践踏,情感的被冷落,以及各种被时代、被社会、被身边的人都天经地义般忽略的属于小人物的诸多曲折而隐秘的心事。 小说讲述了六个底层小人物在现实生活中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故事。食堂厨子毛矮子因为手艺不错,似乎深得厂长喜欢,有次喝了酒厂长竟提出给他介绍媳妇,这让他兴奋不已。不久,厂长兑现承诺把厂招待所里漂亮的小青介绍给了毛矮子,后来还亲自出席了他的婚礼并为他们当了证婚人。但事实的真相是,小青已经怀了厂长的孩子。医务室的刘建国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城医院,正当他与女朋友要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发现女朋友为了他们的婚房跟医院院长搞到了一起,这让对男女关系抱有纯洁幻想及庄严向往的刘建国大受打击,以至于变得神经兮兮、当医生却见不得女人身体。人高马大的锅炉工王保强篮球场上呼风唤雨、威风无限,但在退出球场后便开始被漂亮又不安分的老婆一次又一次地戴上绿帽子。可怜的电焊工小强因了一句轻薄的玩笑话,被挑事的人利用,葬送了他在化工厂里与水剂车间女工吕丁儿唯一的友谊,最后又在清理被遗弃的罐子时遭遇气体泄漏而被炸身亡。仓库保管员王才有常年独自在仓库值班室上班,年轻蓬勃的欲望被长久压抑,以至于有一次竟没忍住而对车间女工范小红欲行不轨,却被范小红咬掉了舌头。民兵连长程文祥一直怀有当兵的梦想,当他看 到真实的枪弹从人的头部炸开的血腥场面,梦便陨落了,在真实生活中总有英雄末路的落寞感。 这都是些底层小人物窝囊人生中让人或悲愤或伤感的故事,小说的叙事情感十分克制。作家心里有悲但不肆意流露,胸中有痛却不耽于沉浸。相反,小说一直在用缓慢的叙事节奏、松散的结构布局,以及口语化、地方化的语言来稀释和化解故事的残酷与沉重。轻重拿捏,下足功夫。 很多时候,作家的笔触表现得不疾不徐,云淡风轻,他甚至就是饶有兴致地摹写着这些毫无社会地位的底层小人物,写他们高人一等的绝技和各种特殊的嗜好,把每个小人物都刻画得颇为“传奇”,有不被主题绑架的快意和情致。比如毛矮子,他的“拿手菜主要有糖蹄肉、鸡浇、鱼浇,还有一个是春拌”。这几种菜的做法,小说里都详细地一一道来,特别是煮糖蹄肉时,还有跟书法、作诗一样的“气说”。毛矮子还有让人印象深刻的“吃”烟的样子和收集名酒酒脚子的爱好。再比如刘建国,除了医术高明,而且能在象棋赛一对五的车轮战中获胜,下的还是盲棋;王才有双手皆六指,螳步鹤行,相传祖上留下半部螳螂拳谱,颇有功夫;拥有一身传球绝技,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的王保强竟有喜欢打毛衣的特殊爱好,而且能在灰尘很多的大炉间打出没有一丝污渍的白毛衣,最后还神奇地成了“空明拳”的一代宗师;民兵连长程文祥对当兵的狂热与痴迷,打靶时的威风,以及对林彪粟裕全方位的膜拜……小说花了很多的篇幅从容不迫地叙述着这些人物的各种特征,仿佛笔下的人物压根儿就不是那些生活在肮脏、混乱的化工厂的卑微小人物,而都是能神奇地呼啸一方天地的隐士高人。这一方面使小说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精神世界得到了更细致、更立体的呈现,另一方面,整个小说的叙事节奏由此变得缓慢如歌,内在气氛由此变得松弛高远。 小说虽言中篇,但它更像六个短篇的组合,或者说是一个故事的六种讲法。《小食堂》《医务室》《老仓库》《电焊班》《篮球队》《民兵连》,六个故事之间基本没有关联,但作者却把它们放到了一起。结构的松散表面上看来是个缺点,但对于这篇小说而言,它似乎不失为一个优点。不甚紧密的结构,淡化了人为的叙事感,暗合了作家着意不用力的审美追求。在粗疏、笨拙甚或有些僵硬的结构缝隙中,读者可以喘上一口气,把阅读的节奏放慢。 还有语言。小说语言决定小说基调,这篇小说的语言非常口语化,全篇几乎都是大白话,既符合人物和环境,也使小说的叙述氛围多了一份平易和轻松。另外,带地方色彩的俚语和俗语上阵,不仅生动、接地气,更是增添了小说的幽默和喜剧效果。这样的例子不甚枚举,比如说毛矮子烧的鸡浇、鱼浇,那是“鲜得简直要掉眉毛”,比如说机修车间是“死车工活钳工吊儿郎当是电工”,比如说程文祥是个“介于牛A和牛C之间”的人,等等。 总之,这篇小说从语言到结构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憨拙。当然,在这看似漫不经心的背后,作家有他深藏不露的内在据点和野心。毛矮子在发现厂长介绍的媳妇已怀厂长的孩子后,先是郁郁不已,把自己积攒的各种名酒的酒脚子一饮而尽,继而接受现实跟媳妇“约法三章”后开始了夫妻恩爱的新生活。刘建国自从女朋友跟院长搞到一起后便落下了见不得女人身体的毛病,但在一次抢救被硝酸烧伤的女工的事故中,他竟克服了这个心里暗疾,最后那名女工还成了他的新娘。王才有也跟咬掉他舌头的范小红过到了一起。现实纵然无比苦涩,但就着苦涩吞咽下去,慢慢地竟也能品出甜来。这是人性的坚韧,也是生活的馈赠。自小无母、懦弱爱哭的小强在厂里有个好朋友吕丁儿,这是他孤独凄苦的生活中唯一的温存和宽慰,然而这份弥足珍贵的情谊却因了一句玩笑而被无奈地终结。当小强最后死在爆炸中,吕丁儿竟毫不羞涩地袒露胸脯给小强的双眼挤上乳汁,这无所顾忌背后的人性爆发,让人读来唏嘘不已。小说让我们看到,在粗鄙落后的化工厂区,在孤寒卑贱的人生中,人性的疆域是怎样被生活的苦难一步步拓宽的。那些底层小人物对现实中荒诞和屈辱的抗争,对人心深处善的维护,对无解人生的自我解嘲,以及对生活苦难的消化承担,都彰显着人性的宽度与生命的尊严。 作家举重若轻,在沉静中写屈辱,在温暖中写寒凉,以不着痕迹的人文情怀,叩问人性深处的力量。悲喜的转换,苦乐的贯通,都非常轻盈、自然,可以说为底层文学的书写提供了与众不同的经验。何雨生为什么要用轻逸的方式叙写底层人物的苦难与沉重?在我看来,这未尝不是一个隐喻。正如小说中那些身处社会底层,人生困窘不堪的小人物在面对人生苦难时的淡定与隐忍一样,作家在对底层苦难进行写作时选择相对轻松的方式是顺理成章的。对于那些卑微的生命而言,尽管真实的生活千疮百孔、浮尘扑面,但人不是轻易可以被打败的,轻轻吹落生活的尘埃,总有一个并不那么黑暗的日子向我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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