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阳春三月了。晨起出门，眼见路边挨挨挤挤的卖蛋老人，一句话倏然而出，“三月蛋，好当饭”，迅即返身回家，不由翻开历年积稿，四十多年前的风风雨雨宛在目前—— 三月前后，苏北小镇的集市上鸡蛋就多起来。元宝篮子里挎的，手巾包里兜的，地摊上摆的，几乎全是粉生生、红鲜鲜的鸡蛋。甚至，挑担进镇的菜农，菜筐沿边，也往往一个一个挤着蛋。 这时节，莺飞草长，柳丝拂地，小虫子趁势活跃。老母鸡歇了一冬，活食一催，冠子越挣越红，下蛋了。去秋出壳的新母鸡长到了年龄，也拍着翅膀学打起"咯咯"来。 于是，一句话有了：三月蛋，好当饭。 “三月蛋，好当饭”的好年辰并不是年年都有的。王家老爹就记得几回。一回是民国十八年余老大领头抗“小猪捐”失败，狗县官派下来“黄脚黑老鸹”（军阀部队）见人杀人，见鸡逮鸡，闹得只有鸡毛，没有鸡蛋。一回是一九六○年，大旱加上刮“浮夸风”，人填肚子的粮食都要向国家伸手，哪顾得养鸡？再就是一九七六年，周总理年头上刚逝世，跟后就来了个“割资本主义尾巴”，一割割到了鸡子头上。 王家老爹本属老少合的乐天派，遇事好说个笑话，这回也成了没嘴葫芦。四方八镇，谁都知道王家老爹养鸡的名声，从陈老总、粟老总指挥的“黄桥决战”数下来，抗日胜利，七战七捷，大军渡江，哪回都是变着法子向子弟兵口袋里塞鸡蛋。解放以后，老俩口养了二十来只鸡。前年老伴去世，王家老爹少了帮手，只留了十只母鸡，谁知闹起了“割尾巴”。他一笔笔都记得，二月十六割去了四只“白芦花”，二月十九割去了三只“九斤黄”，是当年在他家养过伤的肖师长送给他的。王家老爹说啥也舍不得割了。先是关在家里不放出来，眼看藏不住了，趁夜送到张家庄亲戚家。前天亲戚带信来，那边割得更彻底，竟把“九斤黄”用绳子一勒，吊着脖子扯到树上示众。平素，王家老爹把鸡子当儿女看待，哪禁得这橫一棍竖一棍，直气得两天没喝一口粥，人也变得颤颤巍巍的。 鸡割光了，总该称心了。谁料想有线广播里传来个通知：“社员同志注意，为了支援上海，每户到收购站卖一斤鸡蛋，凭条交给队长，否则要扣工分……” “嚎丧呢！”王家老爹火上屋顶，硬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哐通”搡开大门。他也不管有人没人，骂开了：“上海！什坏事不通到他们！早先，硬说陈老总不会打仗。别人不晓得，我姓王的一清二楚，打李守维，不是他姓张姓姚的。如今周总理去世，大忠臣归了天，又是这个上海，变着法子批‘周公’，硬是不让人活噢！奶奶的，我姓王的鸡蛋还剩几十个，就不支持……” 骂了一会，心里稍微好受一点。他踉踉跄跄转回屋内，掀开床头盖蛋的坏棉絮。顺手从匾子里摸出—个，眯眼瞧瞧，是九斤黄生的，红壳子，沉甸甸，仿佛还带着九斤黄的体温，不由老泪纵横，“总理噢！好年辰都跟您走喽，走喽……” 两天过后，风声更紧。邻居向王家老爹报信，说是有人讲了，王老头鸡养那么多，鸡蛋不会不余几个。“嘿！搞不好，要办你的学习班呢！”邻居说。 “办吧！”王家老爹早横了心，“我反正孤老头子一个，死得值了！” “哎呀！”邻居劝道：“王家老爹，前年肖师长不是对你讲过吗？啥时候都是坏人少，好人多，坏人得势不会久，留着一条命看吧！再说，要蛋就怕真没得，依我看，不如偷偷卖了。昨天，我到街上挑粪，不吭声不吭气卖他娘的。” 左劝右劝，王家老爹动了心。这天吃罢早饭，他元宝篮子一挎，拄根竹子，上镇去了。 三四里路，王家老爹跑几步喘口气，个把钟头才到。到了镇邮电所门口，他掀开遮在上面的菜叶子，朝旁边一蹲，抽起老旱烟来。也不过两锅烟工夫，“嘀嘀——咔”，一辆卡车停在王家老爹面前。王家老爹眼一扫，从驾驶室中下来一男一女，一身外地人打扮。 “老伯伯，这蛋马（卖）哦？” 什么马啊牛的，王家老爹一听这口音就动火，他纹丝不动，故意一下一下地敲着烟锅。 “老伯伯，问你马（卖）哦？”那男的声音稍大一些。 “卖！”王家老爹没好气：“两角一只，全卖！”说实在的，鸡蛋一般一角左右一只，王家老爹存心报大价格，好请他们开路。 果真，两个上海人摇摇头，走了。大约又过了两袋烟工夫，两人转回了头。王家老爹心中有数，看来，其他人也没给他们好脸色。“老伯伯，两毛就两毛！” “讲老实话，阿拉勿是妈妈有病，还真嫌贵！”女的叹口气说。 王家老爹心里一动，上下打量了他们一会，心想，上海人心眼多，谁知道真的假的，他扶着墙壁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烟灰，拎起篮子走了。 “喂，老伯伯，”女的一步追上，一手搭住篮子。“还想强买？”王家老爹推开她的手。“不不，不是强买……”男的见一下围上了好多人，连连解释：“说两毛就两毛，他……” “哈——”人们哄笑起来，“想吃蛋，自己养鸡嘛！”“《文汇报》会写那么多文章，就不会写点鸡蛋？”“向张春桥去报告，就说苏北人不肯卖蛋，罪该万死！”不用王家老爹开口，人们七嘴八舌。那两个人有口难讲，只好叹口气，苦笑笑，失望地向卡车走去了。 突然，一个小伙子叫起来：“老，老大爷，卖，蛋卖给他们！” 人群愣了片刻，也纷纷劝说起王家老爹来。 王家老爹莫名其妙。他揉揉昏花的眼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蓦地，他看见了：那卡车的驾驶室窗子上方，黑纱镶边，周总理正亲切地望着大家，那略见消瘦的面庞仿佛浮上了一丝笑容，分明在说：同志们，辛苦了！ 下面一行字：“敬爱的周总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王家老爹的眼眶湿润了，周围肃穆的人群中传出了抑制不住的抽泣声。他分开人群，晃晃悠悠地走到两人身后，嘴唇哆嗦着，轻轻地说：“同志，鸡蛋全卖，按国家价钱，六角九一斤！” “不！”女的一把握住王家老爹的手，“老伯伯，两毛一只……” “不行，按国家价钱！”王家老爹斩钉截铁……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如今王家老爹成了养鸡场的饲养员。昨天，有人看见，他拖着整整一板车鸡蛋到收购站去，沿路同卖蛋的老奶奶、大婶子打招呼，还不时哼起“杨柳青”调： 三月蛋那个好当饭啊，呀哈依呀嗨， 支援那城市加油干啊，杨柳叶子青儿哩， 哎嗨哎嗨哟，日子越过越快活哟嗬！
| 
窥视卡
雷达卡
变色卡
千斤顶
照妖镜
来自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