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刘叔和 叔和: 这篇短剧是贡献给你的。这剧里主人的一种可爱的特性,是否受了你的暗示,我不敢说,但是这剧的情节,是由你发生的。去年的冬天——大约你还记得吧——你想离开我们自己找房另住,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火炉的旁边烤火,讲起这件事来,我们和你开顽笑,说你如果不结婚,你一定找不到房子。因为北京租房,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有铺保,一是有家眷。那时我觉得这个题目很有趣味,对你说,我要替你写一篇短剧。这事已隔了一年多了。在这一年之内,多少次我想把这篇剧本写出,都没有成功。现在这篇剧本总算勉强脱稿,但是你已经死了!以前我写的那几篇试验的作品,都曾经先由你看过,然后发表。这一篇特别为你写的东西,反而得不着你的批评,这是很令人感伤的一件事。 这篇短剧不过是一种幻想。没有“问题”,也没有“教训”。然而因为你的死,它倒有了特别的意义。你是怎样死的,你知道么?你的病,是瘟热病。你的死,是苍蝇咬死的。苍蝇不会咬人,但是你住在医院的时候,你的朋友每次去看你,都要在你的床上,你的身上,你的牛奶杯上替你打死好多的苍蝇。你处在那种无人看护的情境,说你是苍蝇咬死的,总不算太理智吧。因此我想到,你真的找房的时候,如果能和这剧里的主人一样,遇到那样的一个富有同情的人,和你“联合起来”,去抵抗——不但“有产阶级的压迫”——社会上一切的压迫与欺侮,我相信,你是一定不会死的。 你是一个很有humor的人,一定不会怪我写一篇喜剧来纪念一个已死的朋友。我的生性是不悲观的,然而你可以相信,我写完了这篇剧本,思念到你,我感觉到的只是无限的凄凉与悲哀。 西林 十四、十二、七 人 物 男客人 女客人 房东太太 老 妈 巡 警 布 景 一间中国旧式的房子。后面一扇门通院子,左右壁各一门通耳房。房的中间偏右方,一张方桌,四围几张小椅。桌上铺了白布,中间放着一架煤油灯及茶具。偏左方,一张茶几,两张椅子,靠壁放着。一张椅背上搭了一件雨衣,旁边放着一个手提的皮包。后面的左边靠墙放着一张类似洗脸架带有镜子的小桌,上面放着一个时钟及花瓶。屋内尚有其他的陈设,壁上还有一些字画,但都很简单而俭朴。 〔开幕时,一个著粗呢洋服、长筒皮靴的男人坐在茶几旁边的一张椅上抽烟斗,一个老妈子立在门外,将手伸到屋檐的外边去试验有无雨点。 老 妈 (走进屋来)雨倒不下了,怎么还不回来?(从桌上拿了茶壶,走到茶几边代客人倒茶) 男 客 (不耐烦,站起)唉,你先弄一点东西来吃,好不好? 老 妈 东西倒有在那里,不过这也得等太太回来。 男 客 吃东西也得等太太回来? 老 妈 (叹了一口气)是的,吃东西得等太太回来,房子的事情,也得等太太回来。 男 客 好吧,等太太回来吧。横竖是那么一回事,太太回来也是那样,太太不回来也是那样。(复坐下) 老 妈 (摇头)看那样子,太太不像肯答应把这房子租给你。 男 客 不把这房子租给我?谁叫她受我的定钱? 老 妈 是的,那只怪小姐不好。其实——唉——太太的脾气也太古怪了。像你先生这样的人,有甚么要紧?深更半夜,屋里有一个男人,还可以有个照应。 男 客 这房子以前有人租过没有? 老 妈 这房子已经空了有一年多了,也没有租出去。 男 客 这房子并不坏,为甚么没有人要? 老 妈 没有人要?谁看了都说这房子好,都愿意租。这房子又干净,又显亮,前面还有那样的一个花园。 男 客 这样说为甚么一年多没有租出去呢? 老 妈 你先生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没有甚么要紧,你知道,我们的太太爱的就是打牌,一天到晚在外边。家里只有我和小姐两个人。有人来看房,都是小姐去招呼。有家眷的人,一提到太太、小孩,小姐就把他回了。没有家眷的人,小姐才答应,等到太太回来,一打听,说是没有家眷,太太就把他回了。这样不要说一年,就是十年,我看这房子也租不出去。 男 客 怎么,像这样的事,以前已经有过么? 老 妈 也不知有过多少次。每回租房,小姐都要和太太吵一次,不过平常小姐不敢做主,这一次她做主受了你先生的定钱,所以才生出这样的事来。 男 客 她如果早做主,这房子老早就租了出去。 老 妈 是的,不过平常租房的人,听说房子不能租给他们,他们也就没有话说,不像你先生这样的…… 男 客 古怪,是不是?是的,你们太太的脾气太古怪了,我的脾气也太古怪了,这一回两个古怪碰在一块儿,所以这事就不好办了。不过我也觉得这房子不坏,尤其是前面的那个小花园。 老 妈 看你先生的样子,一定也是爱清静的。这里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离你先生办事的地方又近,所以……我曾在那里替你先生想…… 男 客 你替我想甚么? 老 妈 ……就说你先生是有家眷的,家眷要过几天才来,这样一说,太太一定可以答应把这房子租给你。 男 客 好了,如果过几天没有家眷来,怎样? 老 妈 住了些时,太太看了你先生甚么都好,她也就不管了。 男 客 不行不行,一个人没有结婚,并没有犯罪,为甚么连房子都租不得? 老 妈 喔,我不过觉得你先生这样的爱这房子,如果租不成功,心里一定不舒服,所以那么瞎想罢了,我原是不懂事的。——啊,这大概是太太回来了。(走到门口,高声)是太太么? 〔外面答应。 老 妈 是的,在这儿。(走出) 〔客人也站了起来。少停,房东太太由后门走进,老妈跟在她的后面。 房 东 对不住,劳你等了。 男 客 我对你不住,打搅了你。我叫你们的老妈子不要去惊动你,她没有听我的话。 房 东 那没有甚么。(从一个皮夹里拿出一张票子)啊,这是你先生留下的定钱,请你收起来。 男 客 啊,对不住,我今天是到这边来住宿的,不是来讨定钱的。 房 东 怎么?昨天我不是对你说明白了么,说这房子不能租给你? 男 客 啊,是的,你说的很明白。 房 东 那么今天你还叫人把行李送到这儿来是甚么意思? 男 客 (高兴得很)因为叫我不要来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我并没有答应你说不来。我答应了没有? 房 东 (渐渐的感到不快)你这话我真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好像是说这房子的租不租要由你答应,是不是? 男 客 喔,不是,这房子的租不租,自然是要由你答应。不过,既把房子租了给我,这房子的退不退,就得由我答应。你知道,现在这房子不是租不租的问题,是退不退的问题。 房 东 (渐渐生起气来)我这房子是几时租给你的? 男 客 你既受了我的定钱,这房子就算租了给我。 房 东 真是碰到鬼,我几时受你的定钱?那是我的女儿,她不懂事。 男 客 不懂事?她又不是一个小孩子。 房 东 喔,现在这些废话都不必讲,我这房子并不是不租,我是要租一个有家眷的人,如果你先生有家眷来同住,我这房子租给你,我没有话说。 男 客 你这话说的毫无道理,你租房的时候,说明了要家眷没有?我骗了你没有? 房 东 (改用和平的方法)租房的时候没有说,可是我昨天已经对你先生说过,我们家里没有一个男人…… 男 客 (停止她)唉,唉,我问你,你租房的时候,你家里有男人没有?为什么现在才想到? 房 东 你这人一点道理不讲,我没有这许多工夫来和你争论。 老 妈 (想做和事佬)喔,太太,今天时候也不早,天又下雨,现在要这位先生另外找房子,也不大方便,可不可以让这位先生暂时在这儿住一宵,明天再想旁的法子。 男 客 (固执)不行!这话不是这样讲,如果我不租这房子,我即刻就走,既是受了我的定钱,这房子就非租我不可! 房 东 那么我告诉你,你今晚非走不可! 男 客 (冷笑了一声)喔!(坐了下来) 房 东 (站到他的面前)你走不走? 男 客 不走! 房 东 王妈,去把巡警叫来。 老 妈 喔,太太! 房 东 你去叫巡警来。 男 客 巡警来了又怎样?巡警也得讲理呀? 老 妈 太太,我想…… 房 东 我叫你去叫巡警去,你听见了没有?——你去不去? 老 妈 好吧。(由后门走出) 房 东 要他即刻就来!(由后门走出,用力将门一关) 男 客 (没有了办法。袋里摸出烟包和烟斗,包里的烟又完了,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烟罐,开了一罐新烟,先把烟包装满了,然后装了烟斗。正想抽烟的时候,忽然来了敲门的声音。厉声的)进来!(仍然背了门立着) 女 客 (推开门,轻轻走进。身上著了一件雨衣,一手提了一只小皮包,一手拿了一把雨伞。一进门就开了口,一开了口就有不能停止之势)啊!对不起,请你原谅。 〔男客人急转过身来,这时他才看见进来的是这样的一个人。 女 客 这是很无礼的,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办法,你们的大门没有关,我一连敲了好几下,都没有人答应,所以只好一直走进来。 男 客 (气还未平,但没有忘记把衔在嘴里的烟斗拿下来放在桌上)你有什么事? 女 客 我?我是到这边大成公司做事来的。今天刚从北京来,下午三点的车子,直到六点钟才到,九十里路,走了两个半钟头,你看!现在我要找一个住宿的地方,在火车站上,我打听了几个地址,一连走了三四家,都没有找到一间合用的房子。有人告诉我,说这边还有几间空房…… 男 客 (遇到了对头)啊,你是来租房的! 女 客 是的。不知道这边的房子租出去了没有? 男 客 (狠心的回答)你的运气不好,这房子刚刚租出去。 女 客 啊,你说我运气不好,我的运气可真不好。碰到这样的天气,这乡下的路又不好走,你看,我一身的衣服都打湿了。两只脚步得发酸。(叹了一口气)唉。我可以借你们的凳子坐了歇一会儿么? 男 客 对不起,请坐。(气全没有了) 女 客 (放下皮包、雨伞)谢谢你。(坐在茶几里边的一张椅上,向四边观察房里的一切) 男 客 (引起了趣味,坐在方桌旁的一张小椅上)刚才你说你是到大成公司来做事的,不知道在那边担任的甚么事?——啊,也许我不应该问。 女 客 不应该问?那有甚么?这又不是不可以告诉人的事。前两个星期,他们在报上登了一个广告,要聘请一位书记。那个广告,甚么报上都有,我想你一定看到的。 〔男客点了一点头。 女 客 上星期五,他们又在报上登了一个启事,说“敝公司拟聘书记一席,现已聘定,所有亲友寄来荐书,恕不一一作复,特此声明。”这个启事,你看见了没有? 〔男客又点了点头。 女 客 那位聘定的书记就是我。你没有想到吧?——你没有想到是一个女人吧? 男 客 这倒没有想到。 女 客 (得意的很)不过现在怎么办呢?你替我想想,后天就要到公司里去接事,现在连住的地方还没有找到!从六点半钟一直到现在,就没有停脚。不瞒你说,我连饭还没吃呢。(起身整理了一回衣,走到镜子的前面照脸) 男 客 (好像很同情的样子)饭还没有吃?那怎么行?这一层说不定我或者可以帮助你。(起身倒了一杯茶) 女 客 谢谢你,我不过是告诉你。我不是来骗饭吃的。 男 客 喔,对不起!——好,请先喝一杯茶吧。 女 客 谢谢。(复坐原处) 男 客 (袋里摸出纸烟盒)你不抽烟吧? 女 客 我不抽烟,不过我并不反对旁人抽烟。(喝了一口茶) 男 客 谢谢你。(放回烟盒,收了烟斗,背转了身,燃火抽烟) 女 客 (摸自己的脚)喔,天呀!你看我的这双脚,还像是人的脚么?…… 男 客 (急转过身来)怎么样? 女 客 不仅是水,连泥都走进去了! 男 客 (殷勤起来)那真糟。要不要换袜子?如果要换袜子,我可以走到外边去。 女 客 谢谢你,我不要换袜子,就是换袜子,也用不着把你赶到外边去。 男 客 不要紧,如果袜子没有带,我还可以借你一双。 女 客 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换它有甚么用处?反正是要到水里走去的。 男 客 要到水里走去?——干么要到水里走去? 女 客 不到水里走有甚么办法?这样漆黑的天,一到街上,你还分得出哪里是水哪里是路来么? 〔男客如有所思。 女 客 (又喝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啊,打搅了你,对不住得很。(拿了皮包、雨伞,预备走出) 男 客 (阻止她)不用忙,再歇一会儿。——刚才你说,你是要租房的,是不是? 女 客 (面向了他)怎么,我说了半天,你还没有听懂么? 男 客 听是听懂了。不过……唉,你看这三间房子怎么样? 女 客 怎么,你不是说已经租出去了么?(放下皮包) 男 客 租是租出去了,不过也许可以让给你。 女 客 (高兴起来)可以让给我?真的么?(放下雨伞) 男 客 自然是真的。(又替她倒好了一杯茶) 女 客 (坐下,接了茶)谢谢。不过为甚么可以让给我?是不是这房子如果我愿租你就可以不租给那个人? 〔男客摇头。 女 客 不然,你刚才说的是句谎话,这房子就没有租出去? 男 客 不,我说的是实话。这房子是已经租出了。现在也不是不租给那个人。我说可以让给你,是说已经租好这房的那个人,自己愿意让给你。 女 客 那我可不明白。为甚么那个人愿意把房子让给我?他连见都没有见过我,为甚么要把房子让给我? 男 客 那你不用管。 女 客 这房子闹鬼不闹鬼? 男 客 怎么,难道你怕鬼么? 女 客 喔,我是不怕鬼的,我说也许那个人怕鬼。 男 客 喔,那个人也是不怕鬼的。——不管有鬼没有鬼,让我们来看看房子,好不好?(从桌上拿了灯引她看房。这是一间睡房。开了右壁的门,让她走进)芦苇的顶篷,洋灰地,洋式床,现成的铺盖。窗子外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一清早就可听到鸟的声音。白天撩开窗帘,满屋里都是太阳。 〔女客人走出。他又把她引到右边的耳房。 男 客 这边也是一个睡房。铺盖家具也都是现成。房间的大小,和那边一样。就是光线差一点。一个人住的时候,这里可以做睡房,那边可以做书房。 〔女客人走出。 男 客 中间可以吃饭会客。(放下灯)这屋子又干净,又显亮,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音。这里离你办事的地方又近。我看这房子是于你再合式没有了。 女 客 这三间房子租多少钱?(坐下) 男 客 喔,便宜得很。这样的三间房子,只租五块钱一月。 女 客 房子倒不错,房价也不贵。(想了一想)这房子真的可以让给我吗? 男 客 自然是真的,为甚么要骗你? 女 客 不过今晚就来住,总不行吧? 男 客 行,行。(好像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你结了婚没有? 女 客 (跳了起来,挺了胸脯,竖起眉毛)什么?! 男 客 (还要补一句)你结了婚没有? 女 客 (怒了)你这话问的太无道理! 男 客 太无道理? 女 客 简直是一种侮辱! 男 客 (高兴起来)“侮辱”,对了,一点都不错,我也是这样说。但是现在有房出租的人,似乎最重要的是先要知道你结婚没有。 女 客 我结婚没有,干你什么事? 男 客 是的,一点都不错,我结婚没有,干她们什么事?可是她们一定要问,你说奇怪不奇怪? 女 客 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 男 客 谁说你懂?你自然不懂我的意思。不过你不要性急,让我告诉你,你就会懂。——刚才你说,你是到这边大成公司来做事的,是不是?…… 女 客 你这人的记忆力真坏,怎么刚说过了的话,即刻就忘了。 男 客 不要生气。我不过是告诉你,我也是到这边大成公司来做事的。 女 客 你也是到大成来做事的? 男 客 是的。你没有想到吧? 女 客 你在大成做甚么事? 男 客 我在这边当工程师。 女 客 这样说,你并不是这里的房东? 男 客 谁说我是这里的房东?我说了我是这里的房东没有?你看我的样子,像一个房东么? 女 客 (抢着说)啊,我知道了!你是这里的房客!这三间房子是你租的,现在你觉得不合式,想把它退了。 男 客 想把它退了!谁说我想把它退了? 女 客 刚才你不是说这房子可以让给我的么? 男 客 是的,我是说可以让,没有说要退。 女 客 那我更加不明白了,你既不想退,为甚么要让呢? 男 客 你真的不明白么? 女 客 真的不明白。(坐下) 男 客 因为——我看了你……喔,不是,因为房东不肯租给我。 女 客 为甚么房东不肯租给你? 男 客 啊,就是这婚姻的问题。现在我们讲到题目上来了。一星期以前,我到这里来看房子,碰到了房东小姐。一见了我,她就盘问我,问我有没有老太太,有没有小孩子,有没有兄弟姐妹,直等到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我是没有结过婚,她才满了意。连房价也没有多讲,她就答应了把房子租给我。 女 客 懂么?她一定知道了你是一个工程师,她想嫁给你! 男 客 真的么?这我倒没有想到。——昨天下午,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她们老太太告诉我,说如果我没有家眷来同住,她这房子不能租给我。她明明知道我没有家眷,她把这话来要挟我,你说可恶不可恶? 女 客 为甚么没有家眷来同住,这房子就不能租给你? 男 客 我不知道啊。她说她们家里没有男人。 女 客 笑话。 男 客 这简直是一种侮辱,是不是? 女 客 是的。——后来怎么样? 男 客 后来我把她教训了一顿。 女 客 她明白了这个道理没有? 男 客 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个人一过了四十岁,他脑子里就已经装满了旧的道理,再也没有地方装新的道理,我告诉你。 女 客 现在怎么样? 男 客 现在?现在我不走! 女 客 她呢? 男 客 她?她去叫巡警。 女 客 叫巡警?叫巡警来干甚么? 男 客 叫巡警来撵我! 女 客 真的么? 男 客 为甚么要骗你?你如果不相信,等一会儿巡警就要来,你自己看好了。 女 客 这倒是怪有趣的事。不过巡警如果真的要撵你,你怎么样? 男 客 你没有来以前,我不知道怎样。现在我有了主意。 女 客 你预备怎样? 男 客 我把巡警痛打一顿,让他把我带到巡警局里去,叫房东把房子租给你。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人就都有了住宿的地方。 女 客 那不行。(若有所思) 男 客 那为甚么不行? 女 客 你还是没有出那口气。——唉,我倒有个主意。 男 客 你有甚么主意? 女 客 (少顿)让我来做你的太太,好不好? 男 客 甚么? 女 客 喔,你不用吓得那么样,我不是向你求婚。 男 客 喔,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这个方法。 女 客 这是最妙的一个方法。她说你没有家眷同住,这房子就不能租给你。现在你说你有了家眷,看她还有甚么话说? 男 客 她一定没有话说。不过——你愿意么? 女 客 我为甚么不愿意?这于我有甚么损害?——又不是真的做你的太太。 男 客 喔,谢谢你! 女 客 你不要把我意思弄错。我不是说做了你的太太,我就有甚么损害,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 男 客 是的,那完全是另外一个问题。不过你帮我把租房的这个问题解决了,我总应该向你道谢。 女 客 嗤!道谢,无产阶级的人,受了有产阶级的压迫,应当联合起来抵抗他们。(侧耳静听) 男 客 不错,不错。 女 客 我听见有人说话。 男 客 那一定是巡警!(急促的)唉,不过我已经说过我没有家眷的,现在怎么对她们讲? 女 客 就说我们吵了嘴,你是逃出来的,不愿意给人知道…… 男 客 (听到巡警已经走到门外,他急忙的点了一点头,叫她不要再讲话)嘘! 〔男客人坐在方桌边,装作生气的样子。女客人坐在茶几旁边。后门由外推开,走进一个巡警,手里提了一个风灯,后面跟了老妈子和房东太太。她们看见房里来了一个女人,非常的惊讶。房里来的这个女人,见她们来了,起了一回身,向她们行了一个很谦和的礼。巡警将风灯放在桌上,与那位生气的先生行了一礼。巡 警 您贵姓? 男 客 (不客气的)我姓吴。 巡 警 (把头点了一点)喔。——府上是? 男 客 府上?我没有府上。 女 客 (起始做起受了委屈的太太来)啊,你是拿定主意不要家了,是不是? 巡 警 (注意到插嘴的人,向男客人)这位……贵姓是? 男 客 (答不出,看了女客人一眼。女客也正在代他为难。他只好起始做起依旧赌气的丈夫来)我不知道。你问她自己好了。 巡 警 (真的问她自己)您贵姓? 女 客 (很高兴的)我?我……也姓吴。 巡 警 喔,你也姓吴。 女 客 是的。 巡 警 (再也想不出别的话)府上是? 女 客 我?我住在北京西四牌楼太平胡同关帝庙对面,门牌三百七十五号,电话西局四千六百九十二。——啊,你把它写下来吧,等一会儿你一定要忘记。 巡 警 (真的摸出一本小薄子来)北京……(写字) 女 客 西四牌楼太平胡同,(让巡警写)关帝庙对面。 巡 警 门牌多少? 女 客 三百七十五号。电话西局——四千——六百——九十二。 巡 警 (写完了)谢谢您。(藏好了薄子,又转向男客)您是来这边租房的,是不是? 男 客 不是!我是来这边住宿的。这房子我老早就租好了。 巡 警 (难住了。没有了办法,又转向女客)您是来这边?…… 女 客 我!我是来这边找人的。 房 东 (不能再忍耐了)你到这边找什么人? 女 客 (很客气的向她点了一点头)我到这边来找我的男人。 房 东 找你的男人?谁是你的男人? 女 客 我想你应该知道吧?——你既把房子都租了给他。 房 东 怎么!这位先生是你的男人么? 女 客 我不知道。你问他好了,看他承认不承认? 老 妈 (也不能再忍耐了)太太,你看怎么样!我老早就对您说过,这位先生一定是有太太的,您不信。 巡 警 (糊涂了)怎么?刚才你们不是说这位先生没有家眷,怎么现在他又有了家眷? 老 妈 不要糊涂吧,刚才这位太太还没来,我们怎么会知道?如果这位太太早来这里,还可以省了我在雨地里走一趟呢。 女 客 对你不住。这实在不能怪我,五点钟的车子,六点半钟才到这里。 老 妈 请您不要多心。我不过是说他太不懂事。 巡 警 这话可得要说明白了。太太要我到这边来,是说这位先生租了三间房子,要一个人在这边住。这屋里住的都是堂客,他先生一个人在这边住,很不方便,是那么个意思。现在这位先生的太太既是来了,这事就好办。如果太太是和先生在这边同住,那就没有我的事,如果太太不在这边住,这件事还得…… 老 妈 不要瞎说吧。太太自然是在这边住。——一看还不知道——先生和太太不过是为了一点小事,闹了一点意见,你不来劝解劝解,还来说那样的话。太太不在这边住,到哪里住去?——好了,现在没有你的事了,你赶紧回去打你的牌去吧。(把风灯送到他手里)走!走! 巡 警 这样说,那就没有我的事了。好了,再见,再见。 女 客 再见。你放心好了,哪一天我不在这里住的时候,我通知你就是了。巡 警 对不起,打搅,打搅。 〔巡警走出。老妈兴高采烈的拿了茶壶走出。房东太太承认了失败,看了她的客人一眼,也只好板了面孔走出。 男 客 (关上门,想起了一个老早就应该问而还没有问的问题,忽然转过头来)啊,你姓甚么? 女 客 我……啊……我…… ——闭 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