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桥老镇,北至北关桥,南到文明桥,东至致富桥,西到西寺桥,大街小巷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没有不认识铜匠天宝的。 天宝的铜匠担子和母亲的烟摊是紧挨着的。每天放学后不可或缺的,就是奔跑着赶到母亲烟摊,书包一甩,钻进人群,痴痴地看天宝玩家伙,一把五十多斤的石锁在他的手上如同伢儿耍玩具:操起石锁,两腿叉开,石锁从胯下荡一个秋千就甩出一个花样,只见石锁在空中翩翩起舞,左右旋转着,上下翻动着,前后腾跳着……。甩至第三十把时,连荡三个秋千,石锁从胯下向后重重一甩,翻过后背,越过肩头,旋落在呈“V”字型的臂弯上。“好好好”,一片叫好声中,天宝两腿收拢,向人群拱拱双手握拳,浑身的肌肉凸现着,闪亮着的是一颗颗晶莹的汗珠。擦一擦汗珠,挑起铜匠担子,天宝一手扶着前担,一手抓起他走路时从不离手的两只六斤重的铜球回家了。 天宝的铜匠担子与母亲的烟摊相邻的岁月里,看天宝修锁配钥匙真是一大乐事。他那长满老茧、粗壮有力的大手,握起锉刀、拿起钳子、操起榔头来,总是铿锵有力。天宝修起锁来,无论大锁小锁、旧锁锈锁,在他手中几一摆弄,打开了、活络了、管用了;配钥匙,不管大的小的、铜的铁的,只要锉刀出鞘,槽开了、齿尖了,一次到位,一开就灵。难怪天宝总是从早忙到晚。 秋日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外面刮着风,下着密密的细雨,我随母亲依然摆开了烟摊。天宝在撑开的雨伞下早已忙乎开了,背脊湿了,大概是汗雨参半。忙完手头的活计,天宝起身便说:刘师娘,请帮我开张收据,配八把钥匙,六角四分,中盐仓库的。忙着撑雨棚的母亲立马应声:好,旋儿帮天宝叔叔代写一下。当我将写好的收据递给天宝时,看着他汗雨交融的脸,却看不懂那让人费解的表情,是谢意、是羞涩、是遗憾……那天晚饭后,母亲把我们兄弟几个拢到一起,讲了我为天宝写收据的事,告诉我们,天宝从小家境贫寒,上不起学,如今一副铜匠担子得养活一家老小八九口人,不容易啊。母亲讲了好多,我们只是点点头。其实,到好多年后我才慢慢体味出母亲说事说理的深深涵义和良苦用心。 天宝不识文字,平常不苟言笑,闲遐时说起锁来,恰是个有知有识之人。那个夏日傍晚,七月神鬼天的雨时下时停。天宝没玩石锁,又不肯早早收摊,就从工具抽屉的底层拿出几把形状各异的铜锁,一把一把的用手抚摸着,用布擦拭着。看到我在一旁凝视着,便津津乐道起来:这把“凹”字状的是横开锁,又称撑簧锁或枕头锁,一般用于门、柜、箱;这把圆筒形的是花旗锁,是明代以前的广锁样式,有祝福的意思;这把用链条串好的是把如意首饰锁,如意吉祥的意思,是挂在颈项上的,首饰锁造型就多了,还有鸡心的、元宝的、属象动物的……听着听着,我心里敬意油然而生,手艺人还懂得这么多的学问,难能可贵,天宝真是个心灵手巧之人啊。 回到家中,天宝这天照例喝酒了。小方桌上,二两五的酒瓶满满一瓶瓜干白,是老婆给天宝消消疲劳的;一小碟油炸豆瓣,是老婆做小买卖舍不得卖光留给天宝下酒的;一小碗黄橙橙的萝卜干,是一家人吃晚饭作小菜的;几把收藏多年的古董锁,是天宝这天高兴喝酒时自娱自乐的。未曾喝酒,七个儿女一个个争先恐后挤上前来,天宝一手端起装豆瓣的小碟,一手抓个不停,将豆瓣分了个精光。喝酒了,天宝呷一口白干,讲述一把锁的来历和故事:这把是清朝光绪年间的绍兴锁,是师傅留作纪念的,这辈子我总记着师傅一句话:“学修锁,先是人开窍”;这是清代以后云南的圆铜锁,祖传下来的……天宝以话搭酒快活了一顿晚钣。 如今,儿女们都长大了,古董锁不知是否依然存在,天宝在天府之国也许已是铜匠变成工程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