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辰元校长要我为母校校庆写一篇回忆师长的文字时,给我措辞委婉谨慎,且充满歉意,大概是因为要占用我一点时间的缘故吧。其实,母校给我留下的记忆太多太多,找个机会写一点纪念性的东西本是我的夙愿,只不过这份没有老师催促的作业总是让纷繁的所谓事业、工作挤兑得遥遥无期;而对母校经年愈浓的情结包含着诸多温馨的细节,以我理工科学生的文字功夫,显然觉得有心无力;同时无可否认的是,随着年龄的递增而递增的惰性也许是更主要的原因。因此,我要感谢封校长给我这个机会,并规定了交卷的时间,使我找回了久违的做黄中学生的感觉。 稍微感到有点为难的是,教过我的老师很多,写哪位呢? 对当年三十五岁的班主任周玉章老师印象最深的不是其教的数学,而是他一手丰润绰约的毛笔字,和每节课黑板上如书法作品般的板书。四十出头却已鬓发斑白的孙庆碗先生从来没有发火的时候,好象天天有喜事,人人是天使。语文老师钱桂馥先生经常由漆黑的窗户边探出半边脑袋向教室里查看晚自习纪律,时常引发女生突兀的尖叫。英语老师严荣德先生,上课时吟唱舞蹈,无所不能,浑身上下洋溢着无师自通的才子性情。物理老师李庚林老师经常被同学善意地用黄桥农村口音模仿其说“罗仑磁力”,他不急不恼,最多用手中的书本做一个要打人的姿势,脸上却挂满了和学生亲密无间的惬意。化学老师蒋光洪先生为了多一点时间给班级上课,几乎和每个任课老师都争夺过活动课时间的使用权。政治老师吕炳友先生一进教室,满堂立即鸦雀无声,这既是他与生俱来的威严形象,更是因为其巨长无比、面面俱到的政治问题答案使得每个人都在准备着又一场马拉松式的听写,殊不知他每天备课一直到校园的其它灯光都已熄灭。 在那物质条件极度贫瘠的年代,每一位老师都以不同的方式诠释着这个职业的尊严和骄傲,他们对学生的关爱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且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斟酌再三,还是先写一位从未正式给我上过一堂课的老师——黄伯良先生。 一九七八年,我通过文革后首次恢复的高中入学考试而进入黄中高一学习。一次学校搞数学竞赛,参赛对象是高二学生(当时高二是毕业班)。受了作家徐迟宣传陈景润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的感染,当时我对数学有一种狂势的投入,加上高中入学考试时我成绩不错,遂滋生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气,居然报名参加数学竞赛。赛前二个月恶补立体几何、三角、解析几何、数列等高中知识,多数的东西只是大面上过了一遍而已。数学竞赛出的是高中难题中的难题,故我的考试结果可想而知,居然得了零分,成了流传学校的一个笑话。虽然是顺理成章的结果,但这对十四岁的求知少年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数学对我第一次显示了她博大精深的威严。 认识黄伯良先生是在一九七八年仲秋的一个夜晚。当时先生已近花甲之年,鬓发多白,未语先笑,是一位极为可亲的长者。据说先生的数学学问乃自学成才,而且对英文也有相当的造诣。他靠勤奋和执着,成为黄中乃至周围地区负有盛名的数学名师。先生患有慢性肺心病,平时咳喘不断,病态毕显。但听高二年级的学长们讲,先生只要一上讲台,立即生龙活虎,双目如电,宛如两人。时值恢复高考不久,慕其高名,欲求其指导者不计其数。但先生年高体弱,且受多年顽疾之累,对这类课堂外的请求多不能满足,故能获得他“小灶”点拨的人凤毛麟角。那个凉风习习的夜晚,他问起我的名字,马上联想到不久前数学竞赛得零分的那份试卷。当我面红耳赤地承认我就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高一学生后,先生非但没有任何责备,反而有点欣赏我藏隐在无知荒唐背后对数学的那种一见钟情的狂热。他笑盈盈地对我的数学任课老师说,他要亲自在课后指导我。 当时黄中多数的数学老师在黄先生面前执弟子礼,且黄中的老师本来就没有门户之见,因此我能出入黄宅前后达半年之久。记得当时黄先生主编一本代数高考复习资料,其初稿皆由他口述出题,我记录作解。黄先生对各种题目的分门别类烂熟于胸,所述内容秩序井然,极少回头补题或更正,可谓“出口成书”。这个本事对当时的我触动很大,我在参与编书的过程中也扎扎实实地学到了不少东西,加深了对数学的理解和爱好,以致后来在高二参加由全体高二和高三参加的数理化全能竞赛中夺魁,一涮零分之辱,可惜这发生在先生过世之后。 记得好像是七九年,春节期间,忽闻黄伯良先生病逝姜堰,几乎不敢相信。先生回姜堰老家探亲前,还助我练读英语比赛的演讲词,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怎么就走了呢?学校借了一辆卡车,先生的家属和部分学生、教师代表前往姜堰为先生送行,记得其中有先生的早期学生严荣德、孟萍芳等先生。在一间四面徒壁的医院病房,安卧着的先生看起来还是那样的安详、平和,脸上和往常一样,荡漾着真诚的笑意。只有十五岁的我,第一次感到了天人永隔的无奈和悲怆。数日前先生曾讲过一句玩笑话,说“我死了别人不哭,王静一定会哭的”,难道一语成谶,先生真的要这样试探我对他的亦师亦亲之心? 时光如梭,黄伯良先生去世二十五年了。他未能看到我到北京大学数学系念书,也未能见到我十二年前在美国获得数学博士学位,但我相信,天上的他是知道的,一如他生前关注每一个学生的每一点进步。正是因为和先生的这段缘分,我后来踏上了数学研究之路,虽然坎坷不断,但却是十足的开心之旅。我未听过先生一堂正式的数学课,作为先生的编外弟子,我对先生的感激无法言喻,对先生的怀念也将伴我永远。 (作者系江苏省黄桥中学1980年毕业生,现任美国北电公司高级主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