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广大和弟弟郭广长的大学（原发《雨花》2008年第4期）

时间 · 发表于 2009-5-31 08:56:46

马上注册，结交更多黄桥的网友，享用更多功能，让你轻松玩转黄桥在线。

您需要登录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x

郭广大和弟弟郭广长的大学

一

天还不曾完全大亮呢，郭广大郭广长兄弟俩就已经从家中动身了。

夜里刚刚下过一场大暴雨，路上到处泥泞不堪，有好几段路车胎几乎已完全陷入了烂泥浆内，脚踏车就“咯铮铮”“咯铮铮”的，像打摆子样一阵瘆人的乱抖乱叫。郭广大努力地蹬着，他差不多已快站直在脚镫上了，广长几次想从后座上跳下来，做哥哥的却是执意不肯，坚持着让兄弟一直安坐到车站。

他们来得也太早了，还没几个人。自从前年哥哥广大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自己后，郭广长就一直怕单独面对哥哥，他说哥你回吧。郭广大虽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兀自强充好汉，汗也不揩一下，连称不急不急，我再陪你等等，再等等。

而车终于开了过来，有人在陆续检票上车。郭广长刚想过去，又被哥哥广大喊住了。晚上的雨下得太大，车站内许多地方都积满了水，像一汪汪的小湖。广长看好些人脱掉鞋袜涉水而过，有穿凉鞋的干脆鞋也没脱就哗啦哗啦地趟了过去，反正才是初秋，水也不怎么凉的。

广大却说让我背你过去吧，脚湿了这阵倒不碍事，一会儿坐在车上会不舒服的。说完，已麻利地一把抹去鞋袜，蹲下身来。广长一下子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生怕别人笑话，便没好气地嗔道你快回去吧，我自己会走。“你大学生呢，赤脚巴地的像个什么样……来吧，听话，啊!”他有些固执地喊道。广长心头一热，终于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趴在了哥哥那已微驼的背上。

哥哥的背上湿漉漉的，微弯如弓的脊背瘦小干硬，硌得郭广长生疼生疼的，一直疼到了他的心里。哥哥抄着广长的双腿，广长搂着哥哥的脖子，兄弟俩用着一种成年以来就从没有过的亲密姿态，一步一步地在水里摸索着向前……

一个不注意，广大脚下一个踉跄，广长忙从他背上滑下，几个大步趟过积水，向他挥挥手道，哥，你回吧，我自己能行的。

郭广大似乎愣了愣，尔后也笑着挥挥手说：“广长，到学校里好点学……不肯拉到人家后头……”

广长鼻子一酸，朝着哥哥的背影大声喊道：“哥啊，我会好好努力的……你放心，甭管前头的路多难，我就是从人家裤裆下爬也要爬过去……”

二

说老实话，一开始郭广大就是抱着一种上大学的心态来城里打工的，这个小伙子一天到晚浑身像是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到哪儿都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朝气蓬勃样儿。广大每个月一发工资就会很快给弟弟广长寄过去，他自己除留下必需的五十块钱生活费外，额外还有五块钱，这是他留着自己买报纸的。他不抽烟不喝酒，又不赌钱，闲下来就爱看看报纸，不过接连着买了几个月，跟卖报的小丫头熟识后，连这笔开支也节省了下来。郭广大有力气，有志气，他有决心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一个有追求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着崇高理想的人。
郭广大兴高采烈地跟工友们一块儿丁丁当当的敲着饭盆去打饭，一路走一路吼：“吃饱咧喝胀咧，跟他(狗日的)老板一样咧!”
郭广大眉飞色舞地向同宿舍的人炫耀，我家广长已经学会上网啦，我家广长要买手机了，我家广长交上女朋友咯……
郭广大时刻不忘自我勉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他甚至还雄心勃勃地在自己的日记里这样写道：“老爹说得对啊，这社会也是一所更大更能教育人的大学，我要听老爹的话，好好努力，天天向上，要争取以优良的成绩从里面毕业。”

郭广大所说的那个老爹真名叫尤余旺，之所以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叫他老爹，一则是因为他确实已做了老爹，他的孙女已跟广大差不多大，也在上大学；二来他头上的头发都已苍苍白，这个年纪本来早该在家抽抽水烟袋享享清福的了，但孙女上大学要用钱咧，尤余旺生怕老板嫌他年纪大，自己跑去把头发染了下，染得乌漆墨黑的，一下子年轻掉几十岁，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跟着同村的几个人到城里打工，“当牛咧做马咧，欠了儿女还债咧。”

老爹尤余旺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头，据他本人讲他是没上过多少学，基本上属于是自学成才。他的知识很杂，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样样都懂一点，都能随口说出个什么道道来；他会看相，他就给广大看过，说广大今年有个坎儿，迈得过去的话可以一直活到九十九；他还能算出自己前世原本是个和尚，而且还是个得道高僧，但不小心在菩萨大殿里踩伤过一只怀有双胞胎的母蚂蚁，导致该蚂蚁终生不育，被佛祖一家伙罚到尘世上来，像唐僧一样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后才能修成正果，所以今生今世就是要来还债的。

尤余旺咬破了自己的食指，用血给广大画了一道符，再三嘱咐他早晚揣在兜里；广大虽然并不全信这些东西，但还是感到有点不过意。老爹乐了，“傻小子，你要是过意不去就罚你当我的孙女婿好咯。”

三

郭广大有个手机，七八成新，还带摄像功能呢。手机是弟弟广长淘汰给他的，放寒假前广长提出想要换部新手机，广大没答应，他算了算，一年到头二年到梢，除了生活费竟没能富余下来多少钱，他要预先把广长下学期的学费留下来，这可是件大事，丝毫含糊不得的；再则那手机刚买还不到一年，当时花了广大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呢，现在哪能说换就换了？真是比女人换衣服还勤呢!而广长抱怨说这手机早过时了，像素也不够。广大还是没答应。放寒假时，广长却已有了新手机，原来是他女朋友送给他的新年礼物。广长也不计前嫌，主动将旧手机给了哥哥，广大不想要，广长说有了手机发个信息打个电话什么的也方便，再说现在话费不断下调，一个月着实也用不了多少钱。于是广大每个月的开支里又凭空增添了一项十五元的通讯费。

尤余旺老爹对这个新玩意儿却很感兴趣，就成天缠着广大教他发短信。然而连那些小学生都会的拼音字母对于老爹来说却像是王屋与太行二山一样挡在他前面，有时发条短信结结巴巴的会发上个把小时。广大就笑他道，古有愚公移山，今有余旺拼音，向老爹学习，学习他生命不止拼音不已的鞠躬尽瘁的精神。尤余旺却像个孩子弄到一件新奇的玩具，成天捧在手上玩得不亦乐乎。
一天，尤余旺极其兴奋地举着手机从外边冲了进来，“发财了发财了，没得命噢，中大奖咯!”六十多岁的老头手舞足蹈的活像个十六岁的小媳妇，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个胖娃娃……真的哎，手机里提醒他们中了大奖，一百万的大奖，不过领奖前还需寄二千多块钱的公证费。那虽仅在咫尺却又恍若天涯的大学如今正像一只名副其实的吃钱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将他们的工资奖金毫不留情地吞噬。现在广大跟老爹两人已在合伙打饭了，这样好歹可以省下一点菜钱。没事时两人商议得最多的就是怎样才能搞到钱，但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幸运这个乖乖王八蛋真的有一天就降落到他们俩人头上……嘴上过了几天的干瘾后，终因没能凑够那笔莫名其妙的公证费，他们只好不情愿地从富翁排行榜上被打回原形。后来虽然知道了那只不过是一个骗局，但可怜的老爹还是一遍遍咂着嘴回味道：“一百万，妈妈的，我的一百万哪!”
于是两人只好一遍又一遍处心积虑地幻想着一夜暴富的各种可能，郭广大说最直接的也最有效的就是跑到街上随便看哪一个像大款，抢他妈的一下不就成啦。老爹讥笑道这也忒没科技含量了吧，人家愿给我还不好意思要呢；相反老爹就显得老谋深算多了，而且花样繁多，他不是今天提出自己去给美院当人体模特，就是明天又说要卖自身器官，甚至他还考虑过卖身的念头，不过被广大打击了几回再没好意思提起。
“你放心，我终会想到个别人绝对意想不到的高招的!“老爹恶狠狠地说。

四

自从广大有了手机后，广长要钱就更方便了，有时甚至只有两个字便一切搞定：“哥，钱。”广大这才明白什么叫作放长线钓大鱼，但像这次直接在电话里开口提要钱还不多见，广长支支吾吾的说他要与女朋友毛小羊在外租房住。广大有些弄不明白，大学生放着大学不好好的上，又跑到外面去租什么倒头房呢？他正想着，那边广长的电话被一把夺走，“大哥，我是小羊哦……”广大见过毛小羊，那是寒假时，弟弟广长热心地教他如何使用手机的各项功能，无意中打开了“相册”，里面全是一幅一幅毛小羊的照片，千姿百态，妖娆艳丽，有一张逆着光，毛小羊正弯着腰，衣领低垂，透过洞开的领口，可以清清楚楚地窥见她那两个没带胸罩、嫩得似乎一掐一泡水的乳房，夸张得很有传说中呼之欲出的效果。广大一时脸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广长却若无其事地一笑，“嗨，没什么没什么，这就是艺术照哎。”广大暗想，还艺术照呢，再他妈的艺术下去怕是就要光屁股了。

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广大还是冷冷地回绝了毛小羊，他对广大正色道，哥挣两个钱也不是容易的，当初我主动放弃上大学的机会，辛辛苦苦打工供你上学，你就是上的这种大学么？这钱是把你用来上学的，可不是让你去谈恋爱，大手大脚胡花乱用的!你也不小咯，也要知点事，家里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

他还在喋喋不休，电话那边广长却发作了，“不就是用了你这点钱嘛，有必要把自己看得像个救世主似的吗？不错，你很高尚!你很伟大!你很了不起!可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年又是过的什么日子吗？告诉你，同学们都快要把我当叫化子救济咯!吃饭只敢吃半饱，打菜捡最便宜的，出去玩都是人家小羊掏钱买单，他们都笑我是吃软饭的……不说不说了，你放心，我大学一毕业就把那些钱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一分也不会少你的，半分也不少的，咳!”

广大懵了，他怎么也没料到弟弟广长会跟自己回嘴，他更没想到自己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打工让弟弟上，到最后落得这个下场，我没做什么呀，我只不过才说了他两句么，难道说也说不得么。广大越想越气，越想心里越怄得慌，他举起巴掌“叭叭”给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现世报现世报啊，我这是何苦来着？”

五

不过气归气，打完嘴巴，广大还是决定要满足弟弟这个愿望，唉，谁让自己是做大哥的呢？这年头做大哥的都罪该万死，都该千刀万剐!他摸摸兜中仅剩的七块钱，愁眉苦脸地想到。

广大心情很糟，老爹尤余旺却一反常态的阳光灿烂，他在脚手架上蹦蹦跳跳，健步如飞，一点也不像个六十几岁的老家伙。老爹南里轩北里轩地侃道我们这个城市宋朝时可是皇城啊，皇帝佬儿住的地方哎，过去有一部话本叫五鼠闹东京，喏，说的就是像咱们现在这样飞檐走壁，杀富济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活啊，快活啊……广大没有心情答话，强作笑颜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忽然，老爹在前边一个拐角口那儿身子一显，广大就看见他已身轻如燕般嗖的一下蹿了下去，似乎还瞥见老爹还来得及朝自己潇洒地扬扬手，嘴角狡黠的一笑，而后就一点也不见了。仿佛过了足足有几个世纪那么久，下边似乎有人在没命的大叫着什么，还有人在匆匆向他奔来，广大耳边反复回荡的还是老爹那沙哑的声音——“快活啊，快活啊”，以及老爹比年轻人还要敏捷的身手和诡异的笑容……几个月过去了，老爹进城时染黑的头发已有几处褪了色，几簇闪着白光的发丝像一朵朵雏菊调皮地额角探了出来，摇曳多姿……

有人拼命地摇着广大的肩膀，有人在他耳边大喊大叫，广大脸上竟现出一副颇为古怪的笑容，对一帮看呆了的工友龇龇牙，“你们干嘛呢，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哎呀，老爹还会飞呢。唉，快活啊，快活啊……”

寻找老爹的家人很是费了一番周折，他孙女有手机，可接连打了几天都没打通，辗转找到她的同学，说是几个人到黄山玩儿去了；最后还是通过当地派出所，让老爹家乡的乡干部才通知到了他家里。老爹的儿子是个驼背，看上去比老爹还像老爹，他倒没表现出多大的伤心，陪着一副笑脸逢人便叫干部，领了五万元的赔偿金乐呵呵的回去了。

经理并没发脾气，只是说由于工地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故，大家都勒紧勒紧裤腰带，准备过过难日子吧，工资只发一半，另外奖金什么的就都别指望了。说完，狠狠地将车门一甩，扬长而去。

六
郭广大的行李里有一套校服，很新，几乎没洗过几水。校服是弟弟广长的，广长说现在哪里还有穿校服的大学生啊？校服发下来仅穿着应付了几次就潇洒地扔给了广大，广大却很喜欢，一直当宝贝似的收藏在身边。
穿上一身新校服的郭广大跟这个城市所有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甚至连跑路时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晃着螃蟹步子的姿态也如出一辙，所以当他用自己那双长出厚厚老茧的手环上一个穿着单薄春衫的女孩子时，没有人会想到这竟是一场有预谋的抢劫行动。广大也没想到自己的行动竟会这么坚决老练，就像事先已经过反复排练过似的。当他的手环上去时，恍惚间只觉得触手绵软，女孩胸前那两个肉感腻人的小动物似乎还示威性的在他手底下挣了几下。广大定了定神，压低嗓音，力求自己能更好地进入预想的角色，“别动，打劫!”
话音未落，广大只感觉自己的脚面一种尖锐的灼疼，马上裆部又被猛的顶撞了一下，一阵天晕地旋般的剧痛令他一下子栽倒在地。那女孩跺跺一双穿着细长细长高跟鞋的长脚，兴奋地拍着小手笑道：“哈哈，倒也倒也!”想想又不过意地朝广大抱抱粉拳，“不好意思哦，下手重了点，不过谁让你一上来就想沾本姑娘的便宜来着。”
广大没想到自己连做坏事也这么窝囊，并且还是被一个女孩子打倒，他满脸通红地大吼道：“我—是—抢—劫—的……”那女孩更乐了，真的从身边摸出一张面额不大的纸币掷了过来，故意夸张地举着双手叫道：“是哦，打劫哦，我好好害怕的哦，哥哥。”于是一路乐，一路有意将小屁股扭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袅袅婷婷地走开了。广大简直气疯了了，他愤怒的捶地大叫道：“天啊，我今天不是来讨饭的，我是一个强盗啊!真他妈的是强盗啊!” 那女孩本来已走远了，听到广大这话，蓦然回头，嫣然一笑，“愚人节快乐，同学!”

七
广大真的快要崩溃了，如今这世界究竟怎么啦，好人好人做不成，坏人怎么也做不成，做强盗做贼怎么也还这么难哪!不行，今天他一定要做一件事，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坏事好事混账事什么都不管了，就是要做要做!!!所以当他的手伸向一辆停在一户居民家门口的电瓶车时，他一点也没顾忌电瓶车的主人就在一旁跟人谈话……那人好奇地看着郭广大大模大样地在自己眼皮底下将车推起，而后又慢悠悠地坐上去，慢悠悠地开走。那人揉了揉眼睛，使劲拍拍脑袋，终于恍然大悟过来，大声喊起来：“哎，哎，抓贼啊，抓贼啊!”
广大把车开了没二十米，四面赶来的人就将他团团围住了，那车的主人兴奋地向大家介绍起情况，说得有声有色，形神皆备。郭广大也不溜，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也在一旁有滋有味的听着。不知是谁先发一声喊，于是不知多少拳脚都一齐招呼到他身上。这时，广大的手机响了，他只来得及揿了一下接听键，手机便被打落在地，于是弟弟郭广长惶恐不安的声音便也随风飘散到了空中，“哥，我这下惹的纰漏大了，小羊，她……怀孕了，喂，喂，哥……”

时间 · 发表于 2009-5-31 09:07:03

马上就要高考了，高考过后各电视台又会播出各种贫困学子上学难的话题，如今社会各界对贫困生上学的问题已颇多关注，但从经济上帮助他们是否就是一了百了？以前也报道过著名影星孙俪支助学子反遭抱怨的事情，所以，从贫困学子自身来讲，是否也有值得反思的地方。兹于以上想法，我写了这篇有点像恩将仇报的小说，只是想从另一个角度写写贫困生的一些状况。小说是多元的，关注的角度尽量应具有个人独特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