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魂斗罗 （原刊于《雨花》2003年11期）

王夔

2003年小说：《魂斗罗》，第一次上省刊的小说。

魂斗罗 （原刊于《雨花》2003年11期）

王 夔

　　翁苏苏去陈娟那儿，本来也只是心血来潮，没想一坐下就不能回家吃午饭了。陈娟一副可怜相，“陪陪我吧，小龙在学校吃午饭，章林又要到晚上才回来。你就陪陪我吧，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吃过了饭，聊天，话题从家庭琐事很快转到奚报国上。翁苏苏说：“他今年有37了吧。”陈娟纠正：“不，38了。”翁苏苏说：“是呀，他都这么大年龄，再不找个人算咋回事呢！”陈娟说：“我也想他早点有个人，他结婚我心里也安定些。一个月前头点吧，我替他介绍，就是我家屋后的春艳。”翁苏苏问：“就是那个离过婚有两个孩子的？”陈娟说：“是的，虽说人家那什么的，长相差些年龄大些，但配他还不行么？”翁苏苏点头。陈娟说：“但他一口就回绝，听那意思，还想找个没结过婚的处女呢！他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德行！”
　　翁苏苏认为奚报国所以一口回绝，可能带有某种情绪上的偏激。她想起一个租房子住在她家隔壁的女人，比奚报国小2岁，也离过婚，农村户口，带着个孩子在社办厂艰难谋生，介绍给他倒也相配。翁苏苏打电话过去，详细向奚报国介绍了那女人的情况，但他还是婉言拒绝了。奚报国让陈娟接电话。奚报国说：“明天我去接孩子。”陈娟说：“好吧。”又说：“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呢？难道说你还想找个大姑娘？做什么事都要实际点，不要心气太高。”奚报国“嘿嘿”一笑，“我是想找个大姑娘，我还想生个儿子。”陈娟一时不知回什么话好，“你——”奚报国不无亵弄的语气：“你不会怀疑我的生育能力吧？”陈娟气得把电话搁下了。

　　第二天中午，陈小龙还没走到校门口，就看到父亲推着自行车走过来，陈小龙亲热地叫了声：“爸爸。”然后他被抱起来。陈小龙11岁了，这样会让他不好意思的。陈小龙说：“爸爸，你快把我放下，同学们都看着呢！”
　　奚报国自行车骑得很快，一边骑一边跟儿子说：“小龙，今天家里有客人。”陈小龙说：“什么客人呀？”奚报国说：“是一个阿姨。”陈小龙问：“什么阿姨呀？”奚报国说：“是爸爸的女朋友。”陈小龙“噢”了一下，就不作声了。
　　看来陈小龙有点不快乐，他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他喜欢跟爸爸单独在一起。坐在自行车后座的陈小龙思量，是不是要给这个突然闯入的阿姨一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难而退。以前他有过不少“给颜色”的经验，而且他给的颜色也确实让以前的几个阿姨带着颜色逃跑了。但他又有点不忍，觉得爸爸也挺不容易的，他隐隐知道男女之间的情事，父亲一个人生活终归不是办法。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长大不少，他不是一个只会捣蛋的孩子了。
　　他果然看到了那个阿姨，长发，样子还不错，有点像学校里的音乐老师。阿姨站在门口，拿着一个包装过的礼盒给他，满脸微笑，“拆开看看，阿姨带给你的礼物。”陈小龙把外面的彩带和包装纸拆开，里面是一个机器奥特曼，他本能地甩在一边，说：“又不是幼儿园的孩子，我不喜欢这个。”阿姨的微笑顿时像一个固体，奚报国过来，说：“你不是最喜欢这个的吗？”陈小龙看到父亲眼睛里有一种央求的神情，心里便充满着快乐。但这种快乐对父亲是不公的，他的父亲同样有理由享受快乐。刚才在车上就想好，这回要好好地对这个阿姨，改掉以往的坏习惯。他把扔在一边的奥特曼拿起，放入盒中，一声不吭地进屋。父亲在他身后说：“嘿嘿，这孩子，就这样。”陈小龙听这话不干了，把手中的盒子飞快地放回客厅的茶几上。

　　陈小龙回到母亲身边，陈娟问他在父亲那儿的情况，每一次回来母亲都会问得很仔细，从不漏掉任何细节。陈小龙讲起那个叫盛慧慧的阿姨，引发了陈娟的极大兴趣。但希望奚报国的这个新女朋友是乡下的、离过婚的、身高1米5以下的、没有文化的……只有这样才能满足她精神的愉悦，但陈小龙说不是，说那个阿姨27岁，长得漂亮，还教他数学题呢！这让陈娟内心有些不平衡，“他真的教你数学题？”
　　陈小龙说：“是这样的，妈妈。”
　　“拿给我看看。”陈娟急切地将作业本拿过，没有错题，在该家长签字的地方有娟秀的“盛慧慧”三个字。陈娟让陈小龙回他自己的小屋，打电话给奚报国。
　　“有什么事吗？”奚报国在电话里问。
　　“听小龙说你交了新女朋友，怎么不告诉我呢？”
　　奚报国“嗯”了一声。陈娟突然在电话里显出关怀的腔调来，倒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找到利器，“不会是吃醋了吧？”
　　“我是跟你讲真心话。哎，好像她是高中文化，没有结过婚。”
　　“嗯。”
　　“才27岁？”
　　“嗯。”
　　“你这人讲良心吗？你都这么大了，还搞人家小姑娘！”
　　“说我吗？”奚报国在电话里冷笑了两声，“章林51了吧，他比你大13岁。记得当初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找个年龄大点的男人安全。”
　　陈娟脸倏地青了，好在这样的口角已不是一次两次，她把话题转过，“她是外地人吧？”
　　“江西萍乡的。”
　　“你要当心点。听说了最近大市口发生的抢劫杀人案吗？就是外地人干的，起因是一个江西的姐儿。”
　　这回轮到奚报国脸色发青，好在他机灵，说：“我会当心的。不过再当心有时也改不了命运，当初我对你那么当心，你还不是跟章林……嘿嘿，过去的事就不说了。”
　　“你！”陈娟气噎了一下，接着说：“你养她吗？”
　　“她刚刚失业，暂时是这样。”
　　“你一个月就500块的工资，你怎么养？”陈娟喜欢拿奚报国艰难的生活状态作为最后的杀手锏，这也是在婚姻跳槽中最能给自己安慰的。她从20平米的逼仄小屋跳到120平米的大套中，跟章林有什么不开心的时候先想想原先住的那“吃喝拉撒睡”五合一的小屋，想想要不是跟章林在一起就得在“五合一”呆一辈子，想想吧，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她打算继续奚落前夫几句，但那边奚报国说：“我还要上班。”就挂了电话。

　　根据协议，奚报国两个星期带孩子一次。在最近两个星期中，陈娟一直在教育孩子，告诉他，那个叫盛慧慧的阿姨是个坏人。她说，如果阿姨再生一个孩子，爸爸就会不要他了。
　　孩子的可塑性是很强的，何况陈小龙本来就对盛慧慧有点抵触情绪。这个星期六的早晨，他像一枚洲际远程导弹，被陈娟放到奚报国身边。奚报国加班，陈小龙要跟着，奚报国说：“乖，爸爸厂里不准孩子去。”但小龙不依，说：“我就要去就要去，我不喜欢跟这个女人在一起。”他用了“女人”这个词，让奚报国和盛慧慧都吃一惊，奚报国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这是怎么说话呢！”陈小龙说：“我就是不要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嘛！”奚报国举起巴掌，手到半途就放下了，毕竟两个星期才接一次孩子，怎么舍得打呢！奚报国把儿子拉到一边，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说：“为什么爸爸找女朋友，你总要捣乱呢？阿姨对你不好吗？”陈小龙说：“我不要阿姨！”奚报国说：“大人总是要结婚的，你不会不让爸爸结婚吧！”陈小龙眨了眨眼睛，说：“那你为什么不要妈妈给你介绍的女朋友呢？妈妈说，她介绍的都是本地的，比外地的好。妈妈说，外地的人说不定就是骗钱的，骗了就走了。”奚报国觉得在盛慧慧面前很丢面子，同时这个盛慧慧是他离婚4年来最倾情的女子，他觉得有必要告诉儿子那回事了，尽管在离婚时跟陈娟相约好都不跟儿子说的。
　　奚报国说：“你知道爸爸和妈妈为什么离婚吗？”
　　陈小龙说：“因为爸爸不喜欢妈妈，妈妈也不喜欢爸爸了，所以就离婚了。”
　　奚报国说：“不是的。以前你小，爸爸不想让你知道；但现在你长大了，爸爸一定要让你知道。4年前，爸爸没有不喜欢妈妈，是你妈妈不喜欢爸爸，你妈妈嫌爸爸穷，背着爸爸跟章林好上了。后来，爸爸忍无可忍，才与你妈妈离了婚。”
　　“真的吗？”陈小龙眼里忽然有了泪水。
　　一旁的盛慧慧说：“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但奚报国不理，说：“是真的。”
　　陈小龙闷声趴到桌上，做起作业来。在学校里，同学之间吵架对骂，经常有这样的对白：
　　“你妈偷人！”
　　“你妈才偷人！”
　　“你妈偷人你妈偷人！”
　　同学们骂到这句时，陈小龙常常觉得他们就是在骂自己。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母亲就是那个偷人的女人，尽管他还不很明白偷人的所有涵义。但他又希望不是这样，在内心深处，他始终认为父母是性格不合才分下来的。有一次他的表哥来，和他吵架，说他妈是坏人，偷过人。他表哥还真切地描述了当年父母离婚前后的种种场景；还有一次，邻居和母亲吵架，也反复地用到“偷人”这个词。因此陈小龙曾有过好些次动摇，但最终还是相信了父母一致的说法，父母怎么会说谎呢？但今天父亲的一番话让他整个坍塌了，再验证以前的种种，可以肯定，他母亲确实是个坏女人了。他有点恨母亲，更恨章林。
　　陈小龙这次回到家中，看到章林站在门口，看到这个叫了4年爸爸的人，他现在只有恶心。招呼也不打，就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过了会儿，母亲喊他出来吃饭，饭间，章林讨好地将鳊鱼往他碗上挟，说：“我才烧的，看看好不好吃。”但陈小龙生硬地把鱼肉重挟回菜碗里，陈娟说：“你这孩子，爸爸给你挟的，你怎么不吃呢？”陈小龙突然站起来，“他不是我爸爸！”他大声叫道。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陈小龙都感到无所适从。奚报国、盛慧慧、陈娟、章林，他们每个人对自己都很好，他们是自己的亲人、朋友，但他们又是自己的敌人。他不知道到底应该和谁过不去，因为上述四人他们容易互相过不去，这时他通常成为他们手中的武器。在不知道应该跟谁过不去的情况下，他只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的学习成绩下降了。
　　翁苏苏和陈娟的友谊不仅一直从18岁维持到现在，而且他们的孩子也是同班同学。现在陈小龙和翁苏苏的儿子关劲在一起做作业，地点是翁苏苏家。今天的作业不多，一会儿就做完了。关劲说：“我们去玩吧！”陈小龙说：“好！”
　　关劲领着陈小龙来到一处提供电视游戏的地方，也就是用游戏机配电视打游戏。陈小龙从来没玩过这个，但关劲看起来和店主很熟，直呼其名，说：“张延，帮我拿盒魂斗罗的卡子来。”张延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就是30来岁的样子，他摸摸关劲的头，说：“玩上瘾了？”一边拿过游戏卡来。关劲把游戏卡插上，告诉陈小龙，这是最新型的游戏。陈小龙说：“我不会打的。”关劲说：“不要紧，我教你。我们选30个人、散弹，一定可以闯过八关的。”这时游戏就开始了，选择2P，电视机上出现两个小人，它们拿着能发出散弹的机枪，将一队敌人消灭。关劲起劲喊：“跳、跳！”但陈小龙的小人却掉进水里，一颗堡垒里发出的子弹把它打死了。
　　陈小龙很快摸清了游戏规则，和关劲一起大呼小叫，那些被消灭的敌人、大炮、坦克、机器怪物让他觉得很过瘾。这是一个有些发狂的夜晚，“打，打，打……”陈小龙时不时地叫出声来。

　　5年后的一个早晨，张延刚刚把“琪琪网吧”的店门打开，就看到一个男孩正走来。这么早有生意，真让他喜出望外。
　　“上网，还是打游戏？”张延问。
　　“打游戏。”
　　“打什么游戏？”
　　“魂斗罗。”
　　“没有。但你可以打红警、生化危机、笑傲江湖，这些电脑上都有的。”
　　“我只打魂斗罗。”男孩说着捞了捞袖子，上面纹着一只苍鹰，惟妙惟肖。
　　“真的没有。”张延说。
　　“以前你们家有的。”男孩肯定地说。看来这是一位以前的熟客，只是很久没有来而已。“钱不成问题，我可以付打电脑双倍的钱。”
　　“那么，我替你找。”张延对这个古惑仔样的男孩有些提防，“但你把钱先付了。”
　　男孩掏出钱包，把钱付过。张延就进了里屋，找出游戏卡，调试好。
　　一会儿男孩又喊他，“不是这个。”
　　“这个是空中魂斗罗呀！”
　　“什么空中魂斗罗水中魂斗罗我都不要，我只要魂斗罗一代。”
　　张延好不容易把魂斗罗一代找出来，旧得不行，外壳都掉了。把芯片插入游戏机里，男孩打起来，全神贯注，不时地叫一声。
　　男孩打了一会儿就走了，张延收拾里屋，整理游戏机时他发现两只手柄背面都裂开了，可见男孩刚才把咬牙切齿的劲都用上了。这不行，得让他赔。张延追出去，看见男孩已经跨上摩托车，他捋了下长发，做了几个广播体操动作，看上去像要去角斗场似的。摩托很快远去，张延追不上。“陈小龙！”他对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失望地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