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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文江先生
核心提示:傅斯年在文章中写道,在君的一生,最为一般有革命性,或冒充有革命性者,所最不了解或责备的事,就是他之就任淞沪总办,当时在巴黎读书的傅斯年,并没有见过丁文江,只是听说他与军阀勾结,三次对胡适说回国后第一件事要杀丁文江。
凤凰卫视2012年10月6日《我的中国心》,以下为文字实录:
曾子墨:在中国近代史上曾有这样一个人,蔡元培称其为“我国现代稀有的人物”,胡适赞其为“最有光彩又最有能力的好人”,傅斯年则说他是“欧化中国过程中产生的最高的菁华”,甚至法国著名哲学家罗素也称赞他是“所见中国人最有才华最有能力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位备受赞誉的人物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先生却说,“在君的德行品质,要让英美去了解”傅斯年也说“在君之对国家,或者外国人看得清楚些”,一语成谶,数十年后再提起他的名字,国人脸上都是茫然不知的表情,他不仅是中国地质学的拓荒者,其身影还频频出现在当时的政治舞台上,他就是中国地质学奠基人、科学大家丁文江。
天生能办事 丁文江
丁文江(1887-1936)中国地质学之父
解说:大凡人有异禀,长相也别具风采,胡适在怀念丁文江的文章中这样描述他,矮矮的个子,敦实的躯体,显得敏捷和果断的眼睛,尤其是他虯起的德国威廉皇帝式的胡子,都是小孩子和女人见了害怕。他对于不喜欢的人,总是斜着头,从眼镜的上边看他,眼睛露出白珠多,黑珠少,怪可嫌的。就是这位相貌怪异的小个子,开辟了中国地质学的新时代,由于热衷于社会精英参政议政,几十年后他的政治生涯还在为某些人所诟病。
字幕:今日中国在思想上,在社会伦理上,在组织上,依然甚多荒古的现象,这是不得了的。丁在君是“近代化中国”的大队中最有才气的先驱。—傅斯年
解说:1911年5月从昆明入贵州的山路上,一个装了假辫子,留了小胡子,穿着马褂袍子的年轻人行色匆匆,他就是丁文江。刚刚获得英国格拉斯哥大学动物学与地质学双学士学位,丁文江学成归国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衣锦还乡告慰父母,而是带着满腔热忱,开始了在中国大西南的徒步旅行,为他日后的西南大考察奠定了基础。
潘云唐(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从昆明他就徒步或者是骑马,或者是徒步,过去有驿道,就往东,经过贵州,云贵高原就一路旅行,当然贵州的黄果树瀑布这些他都经过了。在路上呆了一两个月,他就是一个是旅行游览,做很多记载。同时他也用那个罗盘,指南针测地势高程,海拔标高,他也做了这些工作。
解说:1913年6月,丁文江利用北京大学地质科停办后闲置的图书标本,由农工商部出面开办了一个地质研究所,他自任所长。以他和留日归国的章鸿钊,由比利时归国的翁文灏三人为教学骨干,招生三十名,他亲自教授古生物学等课程。后来这批学生中,虽然只有18人顺利毕业,但却成为了中国地质学科研方面最早的骨干力量。
1918年丁文江结识了一位重要人物梁启超,作为北洋政府一个小小的科技官僚,丁文江在政治上默默无名,但在科学方面却大放异彩,恰逢梁启超组建民间代表团赴巴黎和会,经人推荐丁文江走进了梁启超的政治圈子。
欧阳哲生(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梁启超这个代表团的组成呢,它是有各方面的人才,有科技方面的,有军事方面的,像军事方面的就请了这个蒋百里,科技方面呢当时就请了这个丁文江。
宋广波:丁文江教梁任公学英语,而且梁任公在欧洲发表演讲很多都是丁文江做翻译。
解说:胡适、傅斯年等人习惯称呼丁文江为“丁大哥”而丁文江却戏称梁启超为“小孩子”,相处不足月余,丁文江就直言梁任公不适合做政治,应该彻底脱离,据说梁启超当时就反问,谁适合做政治呢?丁文江答,当然是我。
欧阳哲生:他受到罗素等西方思想家的影响和鼓励,他们希望这个知识精英,或者知识分子的这个高级知识分子应该介入中国政治,参与中国政治。那么这个参与呢,实际上就是改造中国的政治,或者改良中国的政治,对中国政治呢施加影响。
解说:在地质调查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丁文江突然决定改行,他辞去了地质调查所所长的职务,做起了北票煤炭公司的总经理,关于他这一举动,后世评说纷纭。
宋广波(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那么他为什么辞去这个地质调查所的所长,做这个北票煤矿公司的总经理,他有一个观念,还是从政治上来的,他说做政治首先要有自己的基础,什么基础,经济基础。他说如果没有自己的职业,去投身政治的话,就成了职业的政客和官僚,他说北洋的政治黑暗腐败,因为这些人就是一帮职业的政客和官僚靠政治来吃饭,他说我有了职业我有了经济收入,我就再来谈政治,那么我就不是靠政治来吃饭了。
解说:从1913年出任工商部矿政司一个小科长算起,到1921年辞职,丁文江在衙门里足足待了八年,有学者认为丁文江离开专业领域转做实业,是由于他的政治抱负。但也有人认为,当时丁文江之所以做此选择,是由于囊中羞涩,家庭负担太重。
过静珺(丁文江侄子丁海曙之妻):不但是要养着继母,还有四个弟弟,主要养他四个弟弟,还有他的侄子的上学,而那个时候呢他在二几年的时候,1921年的时候,那时候丁文渊就到德国留学了,到瑞士去读医,上的是医学,学费比较贵,所以这种情况下呢,就是丁文江全部负担起来了。
解说:胡适曾说丁在君所做的那一箩筐的事情,薪水不但很微薄而且往往领不到,做官十年,他竟无积蓄,政府欠薪,弄得他到了“衣食都不周全”的困境。尽管如此,当丁文江得知次弟丁文渊申请国家留学补助时却很生气。
丁明远(丁文江侄子):当时他在德国听到中国有奖学金,因为他的成绩各方面,都有资格申请奖学金,他就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哥哥丁文江,他说我有机会申请奖学金,希望你关照一下。
解说:丁文江很快给弟弟写了封回信。
过静珺:他就说了一下,你要晓得中国比你更聪明、更用功、更贫寒的子弟实在是不少,他们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哥哥替他们来付学费,他们想要出国深造的话,唯一的出路就是争取官费,如果多一个空额呢就可以造就一个有为的青年,他说你仔细考虑一下,是否要靠人事关系找一个官费的空额,劝你不要费这些心事。然后他说了,我答应担负你的学费,如何节省筹款那是我的事。
解说:丁文江以六千元的价格卖掉了房子,用来维持四弟留德的学费,因此胡等人认为,当时丁文江去办北票煤矿,正是由于经济原因,不管目的如何自从有了丁文江的加入,北票煤矿公司起死回生。
潘云唐:他懂地质啊,所以到了那里把很多煤矿都找回来,他又会管理,现代的经营管理方法,他一到那儿很快那个煤矿就扭亏为盈,当时这个日产两千吨,年产就七八十万吨,在当时全中国的煤炭产量还不到一千万吨,你说它那个简直是全国数的上的大煤矿,所以他你看是个科学家他也能够办的出来企业。
解说:在做北票煤矿公司总经理的同时,丁文江用各种方法提醒着自己,他曾写过一篇文章,《一个外国朋友对一个留学生的忠告》对话双方是他内心的两个自己,外国朋友问道,你出来做买卖,政治就会清明吗?留学生答,自己也知道不能放弃政治,所以在经商之余,也拿余力来谈谈政治,外国朋友反驳,政治是要全力干的,不是以余力来消遣的,所以我一面祝你买卖成功,一面希望你不要忘了政治。通过内心深处两个自我的对话,丁文江更坚定了“干”政治的信念。
宋广波: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观点,他说政党的经费不应该由政府来开支,政党的经费应该由政党自己来筹措,不应该出国库的钱,1930年代那个时候就是说“九一八”以后,他提政治改革的时候,他说你国民党的这个党费、经费,不应该用国民纳税的钱来支付,你自己筹措好了。所以说他说我要有一个吃饭的地儿,我有了经济的基础,我来谈政治,我不做那种职业的政客和官僚,他说很多职业的政客官僚,他就靠吃政治饭的,如果没有政治饭,如果没有了舞台以后他就会饿肚皮,而北洋政治确实是这样。所以说他做这个北票公司的总经理,最重要的原因是在这。
解说:但是,北票地方和产煤运销的铁路都在奉系军阀张作霖的势力范围之内,丁文江每隔两三个月就必须到沈阳与之接洽,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对张氏父子,对奉军的内幕和军事组织有了更多的了解。而他也逐步走上了“干”政治的道路。二三十年代的北京城,先后有两个著名的自由主义政论刊物,前者为《努力周报》,后者是《独立评论》。主持它们的一个是胡适,另一个就是丁文江。刊物的周围有一批京城著名的自由知识分子,多是名牌大学的文科教授,惟有丁文江是搞地质学的,胡适说按照丁文江的专业和职业,本来应该与政治最远,但在所有人当中偏偏丁文江对政治最上心。
宋广波:在以往都认为《努力周报》是胡适搞起来的,确实是胡适在牵头的工作,但是西方的一些著名的学者研究很清楚,事实也是这样,他们说《努力周报》与其说是胡适的事业不如说是丁文江的事业,因为这都是丁文江搞起来的,丁文江呢他最先提出,他说办报很简单,关键是要维持下去才能够成功,怎么样维持,他说我们每个人捐出薪水的5%,作为这个办报的经费,他们自己在报纸上写文章,也不支稿酬。
解说:《努力周报》创办于1922年,据胡适讲,最早提倡此事的正是丁文江,当时胡适还热衷于文学革命,思想改革和文化建设,他在《新青年》杂志上撰文,二十年不干政治,二十年不谈政治,丁文江对此颇不以为然,常常对朋友说,不要上胡适之的当,说改良政治要先从思想文艺下手。
宋广波:其实胡适的路跟当初鲁迅先生的路是一样的,鲁迅先生说我要改变中国人的思想,不想学医了,要从思想上,他说这么麻木的中国人,就是医术再高明也没有用。那么胡适跟鲁迅是一样的,他从思想上,他说二十年不谈政治,丁文江就说呢,他说胡适这些话都是骗人的,如果没有好的政治,你的思想革新,你的新文化运动,你的文学革命都是白搭,都没法推行,所以说呢你们不要上胡适之的当,以为思想进步了,思想革新了,政治就能上轨道,他说我们要先从政治入手,那么这种观点跟胡适是针锋相对的。
解说:丁文江在《努力周报》上发表了一篇《少数人的责任》文章写道,我们中国政治的混乱不是因为国民程度幼稚,不是因为政客官僚腐败,不是因为武人军阀专横,是因为“少数人”没有责任心而且没有负责任的能力,最可怕的是有知识、有道德的人不肯向政治上去努力。
潘云唐:你看他又搞这些工作,他一边在北票虽然当个总经理,可是他并不完全呆在那儿,他一会儿跑北京、跑天津,一会儿跑沈阳,到处都在走,他这个一天到晚的事业,确实是说他是多维的历史人物,多方面的历史人物真是这样子,是了不起。
解说:一般认为胡适是《努力周报》的灵魂,但胡适的灵魂当时却是丁文江,因为彼时的胡适深受丁文江的感染,也不满足于“谈”政治,而“干”起政治来了。《努力周报》第二期刊登出《我们的政治主张》蔡元培、丁文江等十六个人联合签名,胡适亲自执笔。
宋广波:提得非常细化,目标很明确,就说把改革,和平改革政治是我们实现现代化的一个唯一的途径,政治是唯一的途径,和平改革的方式。而且政治原则有三个,一个是宪政,再一个是公开,再一个就是有计划的政治。
解说:胡适在当天的日记中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做政论,很觉得吃力”,但毕竟参与其中,这不能不归功于丁文江的魔力,《我们的政治主张》又被称为“好政府宣言”。
宋广波:他提出这个主张以后,确实成立了“好政府”,罗文干、汤尔和,这些所谓的好人都进入政府了,当时舆论界戏称他们为“好人内阁”。两个多月垮台了,罗文干是这个“好政府”的一个核心人物,但是,大总统黎元洪一道命令,把他给抓起来了,能实行吗,就是在那种情况下不可能实行的。
解说:在军阀混战下的中国,究竟如何建立一个“好政府”呢,丁文江的药方是好人出来奋斗,在这群自由知识分子看来,民国政治坏到这样的地步,就是因为“好人自命清高”,只要好人起来了,而且奋斗了,政治清明就有希望了。
宋广波:但是在当时军阀割据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实行的,政权都是由军阀控制着,但是那些政治的理念,是现代政治的一个目标,在军阀割据,在战乱,在动乱的情况下不能实行,所以今天未必不能实行。
解说:尽管是隔靴搔痒,但丁文江仍然通过《努力周报》过足了谈政治的瘾,另一方面由于北票煤矿公司起死回生,他在科学界和实业界名利双收,这段时间成了丁文江一生中最为惬意的时光。在朋友们看来,丁文江岂止长相奇特,行为也很怪异,他笃信西医,早年患有脚痒病,西医嘱咐他赤足疗效最佳,他就终身穿多孔皮鞋,在家常赤脚,到相熟的朋友家也常脱去袜子,自称“赤脚大仙”。他有二十年年龄,某年忽觉脚趾发麻,医嘱戒烟,他立马戒绝。
过静珺:就胡适评价他,他就是完全西化的一个人,他虽然经济困难,但是生活水准上来讲,他不会降低的。比如说吃饭,那个胡适喝酒,他拿酒是消毒,而且他还劝胡适不要喝酒,写了好多封信你不要喝酒,写了好多封信,不要喝酒,酒对身体不好,但是他一定要消毒。
解说:丁文江讲究科学人生,工作再忙,睡眠必须保证八小时,饮食起居讲究卫生,在饭馆用餐必用开水洗涤器皿,终生不吃海味,吃无外皮的水果也要在凉水里浸上二十秒。
丁明远:据我婶母讲,他的生活非常俭朴,他说你伯母就喜欢吃红烧肉已经很满足了,那么她说,一个她说他在家的时间不多,都是在外地考察,行李都是自己整理自己背,另外她说他也注意休息,注意劳逸结合。
解说:丁文江最恨奢侈,但注重生活的舒适和休息,每年夏天要带夫人到凉爽地区避暑,有机会坐头等车,绝不坐二等车,有安稳的地方睡觉,绝不住喧闹的旅馆,他认为这是在积蓄精力以便更好地工作。
过静珺:假期里头他一定要去休假的,经常到北戴河,但他那个工作他是能吃苦的,生活上面来讲,因为他在国外,他15岁出去,在国外呆了八年特别是欧洲,在欧洲呆的时间很长,他住在人家英国人家里,所以他完全是西方的那些生活习惯。
解说:好友傅斯年在《我所认识的丁文江先生》一文中写道,他对于好朋友之态度,恰如他对于他的家人、妻子与兄弟,朋友死了他便是孤儿寡妇第一个保障人,赵亚曾先生的事可以为例,赵亚曾是丁文江的学生,在野外考察时被土匪所杀。
丁明远:据曾世英伯伯告诉我,当时我同丁文江住一个房间,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的时候,丁文江哭了大半夜,哭啊,大生嚎哭,就是他的最得意的这个学生,最后,根据我知道他(赵亚曾)他有三个小孩子,最后他(赵亚曾)三个小孩子的抚养、教育工作都他(丁文江)担当起来了。
解说:傅斯年说貌似头脑冷静的丁文江,实际上“是一个火把”用极大的感情来祈求着一个理性、经验、实用的哲学,来实现一个进取而不保守的人生,不知必不行,知之必能行,但是动荡的政局,并没有让丁文江惬意的时光持续太久,因办矿工作需要,他接触不少奉系军阀要人,深知内幕之丑恶。
丁明远:因为他在北票煤矿当中,那属于奉天兵系的管辖,他看到他们这个军队是比较腐败的,这奉天的这个军阀是最糟糕的,欺负老百姓,所以他在北票煤矿的工作,深知奉系这样的军队对中国是没有好处的。
解说:由于痛恨奉系军阀,在第一次直奉大战中丁文江跃跃欲试,想从“谈”政治转变为“干”政治,对于他的政治热情朋友们表示理解。用李济的话说丁文江从政是“完全被动”的,一次闲聊时李济说到一件科学计划,因受政治的影响而夭折,丁文江慨然,你们老问我恋着政治问题不舍,不集中全力做科学工作,你看政治不澄清,科学工作是没法推进的。北票公司期间,老友董显光见他研究中国五百年来宰相的籍贯,不理解。劝他何不用此时间去找金矿,丁文江说得更直接,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人事,而不是物质,如果我找到金矿人矿,而不了解人事问题,那金银仍将被偷盗去,弄得更遭。
解说:第二次直奉大战,吴佩孚大败,张作霖会师入关,直逼江浙,丁文江忧虑奉系军阀一旦得逞,会使中国政治变得“更无法纪,更腐败,更黑暗”。
宋广波:丁文江放出话来,他说我作为江苏人,我是不能眼看着胡子来蹂躏压榨我们江苏同乡的,所以说我不会坐视不管,如果奉系如果说南侵的话,我一定要出山、出头。他为了这件事,辞掉了北票煤矿公司的总经理,1925年他说我要专心做政治,政治的重心就是阻抗奉系。
解说:丁文江跟朋友说如果胡子来统治压榨我们江苏人,我是不能坐视不管的,他联合了江苏当地有名望的士绅,开始了“保卫江苏”的运动,而此时坐镇江浙五省的孙传芳急需网罗人才,经人介绍他结识了丁文江。
宋广波:当时有丁文江和孙传芳两方面都很熟的朋友就是刘垣、刘厚生,他说丁文江这个人可用,他说,但是丁先生这个人,他是知识分子,你得派人从上海把他请到南京来,然后你们见见面,你不要召他来,就是说要有点刘备礼贤下士那种姿态,果真,孙传芳就派人到上海,把丁文江接到孙传芳驻地南京,然后两个人畅谈了五次。
解说:胡适在《丁文江传》中写道,据在君自己对我说的,当民国十四年八月孙传芳在杭州答应出兵救援江苏的时候,他曾问在君,奉军赶出江苏之后,他肯不肯来帮帮忙。
过静珺:孙传芳找到他说是,你愿不愿帮助我做事,然后他说可以,那么孙传芳说你帮我做什么,他说我帮你培养军事人才,他要办个军事学校,他说中国的军事学校不行,主要是他认为不科学。
欧阳哲生:在军事教育方面,他可以施展他的才能,但是当时孙传芳就哈哈大笑,他说这个方面呢就不需要你了,意思我呢是更懂军事的,用不着你来那个了,你呢就给我搞一点上海市政方面的,那么丁文江呢,他对自己在军事方面的素养啊,他很自信,但实际上呢人家是不需要他。
解说:胡适说丁文江这种想法不但对孙传芳说过,也曾对国民党的军事领袖们说过,只因为他从没有带过兵,没有打过仗,所以谁也不会请他去办军官学校,大笑过后孙传芳向丁文江抛出了橄榄枝,邀请他出任淞沪商埠督办公署的总办,相当于上海市市长,一直对从政跃跃欲试的丁文江,当即与孙传芳一拍即合。
宋广波:孙传芳这个人可能就是丁文江认为的“好军阀”,他这个人呢,他是公开宣传我保境安民,他礼遇有文化的人,比如说他从南京亲自到南通去拜会了张謇,优礼章太炎,就是国民党的元老是章太炎,他说省长要民选,民选省长,这些作为都是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也符合丁文江的一个“好军阀”的这个标准。
解说:丁文江曾与人说过,孙传芳在军人有才,很爱名誉,很想把事情办好,他相信只要在“好军阀”身边安排几个学者精英,就能使一介武夫的智力得以开化。“好政府”便梦想成真了。
欧阳哲生:在当时他之所以选择这个主人呢,并不认为他(孙传芳)特别好,而是认为在这一堆很坏的这个苹果里面,他选择了一个在他看来孙传芳稍微好一点,他说其他的更坏,在他看来,吴佩孚啊、曹锟啊、张作霖啊那更差,大概孙传芳的声誉呢在军阀里面要稍微好一点,所以他觉得还可以在他,跟他合作做一点事,实际上呢在当时也不可靠。
解说:傅斯年在文章中写道,在君的一生,最为一般有革命性,或冒充有革命性者,所最不了解或责备的事,就是他之就任淞沪总办,当时在巴黎读书的傅斯年,并没有见过丁文江,只是听说他与军阀勾结,三次对胡适说回国后第一件事要杀丁文江。
欧阳哲生:就是说丁文江该杀,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属于这个北洋政府这个系统的人,就是这么一个能干的人,他是处在革命人对立的一个人,所以他从这个角度来讲呢,他说丁文江呢该杀,这个人太能干了,所以他要杀他。
解说:八个月的淞沪总办,让丁文江一生为人所诟病,但是“有机会就干”才是他的座右铭,在此期间丁文江表现出了非凡的行政管理能力,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规划了一个“大上海”的蓝图。
潘云唐:当时上海不是有租界嘛,租界以外都是华界,都是中国人管的,他就把租界以外华界的地方把它统一起来,而且用现代西方那些城市的管理办法,像街上汽车有红绿灯,城市街道卫生,什么垃圾筒啊,各方面的东西都用现代化的手段来管理,这样子给一个上海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
丁明远:现在我们江湾一带还有老的新市区啊,有图书馆啊,有什么,有体育场啊,有办公大楼啊,都是他那时候建成的,现在看的到,江湾体育场还是蛮精彩的。
解说:兴利除弊,统一行政,统一财政,改良公共卫生事业,禁烟,追查劣豪,整理官产等等,丁文江在八个月的时间里,为大上海建设打下基础,但他最大的政绩要数与外国人谈判,收回了公共租界的会审公廨。
潘云唐:他把当时,上海当时有所谓帝国主义租界,有治外法权,他有所谓会审公廨,就是说外国人跟中国人打官司要由外国人判,那外国人当然袒护外国人了,可是这次他就不干,就把会审公廨给它收回来了。
丁明远:利用这个英国的这些法律程序里的,把这些法律方面在中国管辖地界呢,收回这个权力,他前后抓紧时间开了八次秘密会议,有的是请我们中国的专家,有的是请这个各种的国外的领事,一起参加讨论,他了解英国的法律,他根据这个进行力争。而且他坚决,他很多东西不让步的,所以到最后取得了成功。
解说:虽然只有短短八个月的时间,在丁文江的治理下,上海已经初露国际大都市的模样,但是丁文江自己也承认,他不是一个有野心的政客,只是一个颇为能干的官僚,对于这一点,傅斯年有很精到的判断,他说丁文江是一个“顶好的官僚”而绝不是一个“政治家”,很快,随着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推进,政客与官僚的差别凸显出来。
宋广波:七月份北伐就开始了,八月份蒋介石的部队前锋,在江西跟这个孙传芳的部队已经接触,到九、十月份就已经很激烈了,这个时候呢特别是到了十月份以后,孙传芳的部队就明显的处于劣势了。
解说:穷则思变的孙传芳决定联合奉系军阀对抗北伐军,这与他给丁文江“抵制奉系军阀”的承诺背道而驰,丁文江得知后力劝,他认为如果孙传芳与二张妥协政治上站不住,孙传芳说那就管不得许多了。
欧阳哲生:那么孙传芳实际上也是想利用他的声望,想在上海方面他也想做一些事情,但是他毕竟也是一个军阀,他甚至于在政治方面呢,他完全,他就是跟革命党人是对立的,跟南方的革命党人是对立的,所以从政治上来讲呢丁文江这一步棋肯定是走错了,就是说他在技术上,他想做一些事情,这个没错,但是从大的政治背景来讲,他就选错了边。这个呢就是在那个年代呢,他作为一个地质学家的一个富有悲剧性的一面。
解说:丁文江原本寄希望于孙传芳能统一中国,改变军阀割据局面,认真做事,认真做人,造福于民,但令他失望的是孙传芳出于己利,认敌为友,一气之下,丁文江只能拂袖而去。
潘云唐:结果丁文江气坏了,结果丁文江又回到上海,当时他就说,他说他(孙传芳)联帅,那个时候孙传芳号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说连帅你珍重吧,我告辞了。他一回到上海,一下了车,结果那个司机醉酒驾车,一下子撞到电线杆,丁文江头部受了伤。
丁明远:我伯父给汽车撞了,鼻子撞坏了,因此他介绍,我准备离开孙传芳。孙传芳听了以后,又专门去看他,希望他把病治好,再回到他的阵营里头去,结果我伯父讲,我不仅鼻子不好,已经细菌进入我的大脑了,我这个人没有用了,是这么一个客观的对答。所以这样他就告别了孙传芳。
解说:辞去淞沪总办的职务之后,丁文江对胡适说,我决不再到衙门了,“治世之能臣,乱世之饭桶”,是他对自己的评价。
过静珺:北伐也在通缉他,这个奉系也在通缉他,当时他是整个生命的低潮,他在北京没法呆了,当时只好去两个地方,一个日本,一个大连,他说我日本要用很多钱,他是不会去的,没有钱了,所以后来他就还是到大连。
解说:北伐胜利新政府正台,丁文江作为反革命被通缉,躲在大连终日不出门,做官积累的三千元薪水也赠与族人,真正的两袖清风,后得朋友相赠五千块钱度过了难关,在对政治心灰意冷之后,丁文江静下心回到地质学中来,整理《徐霞客游记》编撰《徐霞客年谱》,等这本书出版的时候,他已经背着工具和干粮,到中国大西南做地质矿产的调查去了。与孙传芳合作的经历,成为丁文江一生的污点,使他的名声受损,不过这场政治的失足,并没有给丁文江带来精神上的反思,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他又重新燃起了对政治一厢情愿的热情。“干”政治的机会不再有了,但纸上谈兵的兴趣依旧盎然。1932年丁文江、胡适在一批朋友的怂恿下又创办了《独立评论》。
欧阳哲生:那么他发表了很多,对时局对日本的一些看法,其中对于张学良在“九一八”以后的这种一些情况的处理,特别是军事上的一些处理,他觉得是有问题的。所以他写了《致张学良的一封公开信》,后来又写了对蒋介石的政策,他也提出批评,就写了一篇《假如我是蒋介石》,用现在的话来说言论非常大胆,当然在那个年代张学良也好、蒋介石也好,他们也只能够听之任之,以此来表达他们对于这种言论的包容。应该说呢就是他提出的一些看法呢,或者是一些谏言吧,对于当局呢还是有一定的刺激的。
解说:在抗日问题上丁文江独树一帜,胡适说“主和最彻底的莫过于在君”,在《假如我是蒋介石一文》中丁文江大唱“低调”,同时又提出完成国民党内部的团结与共产党休战等三个条件。
过静珺:当时他有一个观点就是说,日本毕竟还是因为它明治维新以后,它的发展比较快,所以它的经济实力来讲和军事实力来讲不可能是速决的,他的观点还是要长期打仗,但是要积极抗战。
欧阳哲生:认为日本的实力确实强于中国,特别是军事上,那么中国应该争取时间,所以要拖延这个战争的发生,不能够像一般的热血青年那样,就是希望这个进行全面的抗战。他觉得这个战争呢,时机对中国来讲,还没有成熟,军事上的准备还不够。但是在具体的战域,比方说在东北,在热河的这些战域,那么他又觉得不该这么打,不该那么打,出现种种的军事失利,他也会有一些看法,他发表的言论非常多,在那个刊物上呢,他是发表的文字仅次于胡适的,相当之多。
解说:在三年之中,丁文江给杂志写了六十四篇文章,自称是《独立评论》最出力的投稿人,他既谈中国的工业化问题,也研究日本的内政、外交,作为科学界的一面旗帜,他的高谈阔论再次引起当权者的注意。
欧阳哲生:高层,当时蒋介石对他是很重视的,就是对他的这个发表的文章是注意的,就打破了过去的一些,就是对他的一些那些看法,保留的看法,就是让他实际上参与了这个政治。
解说:丁文江甚得蒋介石的青睐,蒋介石甚至一度考虑让他出任中国驻苏联大使,通缉早已经取消了,丁文江又重新活跃在各个领域,北大聘他做地质学教授,带领地质调查所挖掘北京猿人头骨。1934年在蔡元培的力邀之下全面复出,出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
丁明远:他去了一年半,这个中央研究院变了样,他组织一个考核,一个考核制度,要预算制度,对吧,要检查成果,一系列的改革,所以他们说钱花得少了,成绩更多了,风气更好了,这是客观当时的评价,所以我这个伯父这个方面是蛮够等的,所以蔡元培讲他是最能办事的科学家。
解说:1935年华北危机,丁文江决定亲自去湖南考察粤汉铁路一带的煤矿储量与开采现状,为长期抗战做准备,在出发之前蒋介石已经给他谋划好了一个新的职务。
丁明远:当时据说国民政府邀请丁文江做铁道部长,有这个根据的,我伯父不想再干了,他想多做一点他的地质专业,利用他的优势,利用他本人的积累的经验,利用他的一批非常得力的学生,到西南进行考察,就准备同日本打仗。打仗向后方退,有煤有铁,这个是很重要的,我婶母讲,一天到晚在想这些事。
解说:丁文江从不假道学,这是他认真考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他认为当时的中国更需要他作为地质学家去勘测矿产能源,而不是一个官僚,这一决定虽然有违他“干”政治的初衷,但为国家前途计,他毅然上路。
丁明远:我伯父到湖南这一带调查地质情况,就是为抗日战争供给在后方能够有这些重要的战略资源做准备。
解说:1935年12月7日,丁文江前去考察粤汉铁路沿线一带的湘潭县谭家山煤矿,走下斜深170公尺的矿井。
过静珺:谭家山煤矿是一个比较大的煤矿,但是这个煤矿有个特点就是什么,比较陡,它是45度,然后呢深度大概有200米,那么他就想知道一下,就是说下去以后是不是就变平了,如果变平的话呢就好开采了。如果下面还要往下去的话呢,这开采价值就受影响了,所以他要调查这个,他就亲自要求下去,当时很多人就劝他你不要下去,甚至他的学生就说我们下去,不行。这就是他的一贯的思想,就是科学的一个态度,就是“登山必须到顶峰”,所以他就说我要亲自下去,冬天啊,他就自己下到煤矿底下去了很热,出来以后呢就一身汗。
解说:丁文江热到衣服全湿了,出到洞口,天气又极冷,那天就伤风了,发觉伤风之后,当晚他吃了一片安眠药,点着炉子就睡着了。
过静珺:这个南方烧壁炉吧又不太会烧,烧了壁炉以后呢那天又是大风,风倒灌,就是风从烟囱上往下灌,结果他就中了煤气了,但是睡觉之前呢他又想睡得好一点,又吃了一片安眠药,那么他就中了煤气了,那么他的要求就是说我睡觉必须八个小时,所以不到八个小时,别人不叫他,到了八个小时,人家叫他怎么敲也敲不开,这时候感觉有问题了,把门撬开的时候,他已经中了煤气了。
丁明远:最后找医生,在湘雅医院找医生,这个医生进行人工呼吸,这个人工呼吸的医生水平太低了,人工呼吸的时候,把人家一个肋骨给他弄断了。
解说:六个多小时之后丁文江总算醒转过来,被转送到长沙的大医院,而得知这一消息的蒋介石,马上派翁文灏,乘坐自己的飞机飞往湖南,但是丁文江并没有好转的迹象,醒来后总是咳,胸腔疼痛,足足拖了两个星期之久,才请外科医生来检查。
过静珺:那最后是派来的外科医生给他做透视发现胸腔有脓积,有脓,要抽出来很多的脓痰,很多的脓。那就是内部发炎了,后来才发现肋骨给弄断了。
丁明远:最后再接下去里头生脓了,上海再准备去医生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这个伯父这个逝世蛮令人痛心的,他是一个爱国者,身体力行,所以好多人,他的同事都流眼泪了。
解说:丁文江的家族有不长寿的族史,多在五十而寿终,丁文江担心自己难逃厄运,在年届知天命前预立了遗嘱,遗嘱公布了他的全部财产约为法币17070元,胡适在写到这里的时候说,他最适当的墓志铭,应该是他最喜欢的句子,明天就死又何妨,只拚命做工,就像你永远不会死一样。
曾子墨:有人说如果丁文江当时没有死,第二天就要回南京面见蒋介石接受铁道部长的职务,崭新的政治道路他又会怎样走下去?我们不得而知。但戛然而止的人生留给后人的,却是一个半新半旧知识分子活脱脱的悲喜剧,胡适说在君是为了“求知”死的,是为了国家的备战工作死的,是为了工作不避劳苦而死的。我们权且用傅斯年的话作结,这样一个人格,应当在国人心中留个深刻的印象,天下你我应识君。
只要少数里面的少数,优秀里面的优秀,不肯束手待毙,天下事不怕没有办法的。最可怕的是有知识有道德的人不肯向政治上去努力。——丁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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