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250 天 连续签到: 1 天 [LV.8]以坛为家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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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 08:32:42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自小秉承家教,对长者、老师、医生、德高望重者,一概谓为“先生”。
我认识李和已近半个世纪。我们两家隔河相望,两家母亲走得特别近。我与他的堂弟是小学时的同班同学,故而经常出没李家深宅大院。然而,说来谁也不会信,从小至今我只见过他三次面,又总是仰目而视。因为,在我心里,他是可以称作先生的。
李母每天晨起上街买菜,必经我家门前。两位母亲三天两头总要拉上一段家常。李和从小足不出户,唯一嗜好就是啃书本。我家从南坝桥搬到花园桥畔的那年,他考取了上海第一医学院。因生性胆怯,没敢报考中国医科大学。在他未曾懂事时,家里的日子过得还算丰裕。他爷爷早年白手起家,在镇上开了家兴义泰杂货店,日积月累置了不菲的田地房产。正因此,解放后家庭被定了高成分。他的父亲排行老四,当初分得三间厢房,成家后在镇上的民办中学执教,微薄的工资养活全家且供养四个儿女读书。他体味父母的艰辛,一封家书,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让家里不再寄钱。家里人不知道,他是用卖血的钱供奉着一张清贫而没有奢望的嘴。
第一次见到李和是一九六七年的夏天。那天午后,他路过我家门前,母亲一眼认出了他,挤皱着脸轻声喊我:“旋儿来看,他就是李家和儿……”我的目光投向那一张苍白的脸、一副瘦弱的骨架,心里不忍多看却又盯住不肯移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怨恨的感觉在胸中涌起:是那学校如此无情,对一个贫寒学生竟没有给予助学金的救助;是他父母如此糊涂,为何轻信一个书呆子编织的谎言;是接受卖血的那家医院如此残忍,那是接受一个热血学子的生命典押;是他自己如此痴疯,吞食的茶饭竟是自己的血浆。
那天夜里,我久久不能入睡。李和苍白着脸的那副模样,一阵风就能吹倒的那般柔弱,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放。让我想起两位母亲那次的悄然对话:他母亲压低着声音说“学校不上课了,所有的学生都在闹革命,我家和儿却成天躲在宿舍念他的书,还让家里不再寄钱,担心会惹出什么事来……”“念书错什么?不念书还叫学生?倒是千万不能再去卖血……”我母亲的口气有点理直气壮。于是我想起鲁迅先生的那句话,“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原来,李和的柔弱,是因为坚强!
一九七○年秋天,李和毕业分配去了新疆乌鲁木齐的石河子,在石油部所属的运输公司职工医院当了内科医生。他是背负着家庭成分选择了远离那场运动,恰恰又是家庭成分决定了他别无选择,要去一个远离家乡的地方。在那里,他用十二年的生命长度,重复丈量着三条路径:每天,在宿舍、食堂、办公室之间往返,最后归于睡眠;每次,在医院、邮局之间往返,把家书、积蓄连同思念捎回故里;每趟,在探亲的旅途中往返,万里迢迢,享受一回在父母身边的甘甜。
那段日子,李和越发木讷寡言。遇见同事上级,他会视同陌路,惯常低垂着目光,与之擦肩而过。日久各自知了脾性,对方会主动招呼他,他却面无表情,从嗓眼里挤出一个“好”来,一张口脸上便泛起红晕。一旦面对着病人,他表情木讷却不寡言,轻轻柔柔的语气一定要问个端详。怪不得,俨如债主讨债的那副面孔,每天能有几十号病人的排队等待。最是相遇女护士那灵动的眼神,那样地木讷得难堪。他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回,近在咫尺的白口罩里飘出柔柔的一句“李医生有女朋友吗?”他听见了,却没敢回应。他看见了口罩上面的那双眼睛,水灵灵的,滴溜溜地转动,如同春色撩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脸上已泛起红晕。好在,他也戴着口罩。渐渐地,女护士终于明白:李医生原本就是那样地木讷。
那段日子,两位母亲常常热切地谈论着李和的婚事。
第二次见到李和是一九七四年秋天。他回家完了婚。是母亲做的大媒。临行前,他带着妻子来向母亲辞行。看上去,他妻子并没有女护士那般风姿绰约的妩媚,属于传统淑女、贤妻良母的那类。李和进门张口一笑,满脸红光,羞羞地对母亲说:“假期到了,明天要走了,谢谢姨母您为我操心……”母亲热情洋溢着:“蜜月还没满呢,怎么就走啦?书呆子配了‘当家货’,多好的一对啊!祝福你们,明年生一个儿子,和儿能调回来,双喜临门!”
母亲的祝福,李和只实现了一半——次年秋天妻子为他生了儿子。这让他开心之余感到了身上的责任和压力,他要用加倍努力的工作,去感动他的上帝——医院的领导们,实现我母亲那另一半的祝福。甚至连第二个儿子出生时,他也没请假回到妻子身边。那几年,他每年带上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回来告慰妻子,说:“这奖状是从领导手里接过来的,儿子临产的电报他们知道的,快了,也许就在明年……”直到八年后的一天,领导才告诉他:你得先找个接受单位。这年探亲假,他回来找到黄桥人民医院的何院长,递过了一份简历。何院长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要求他回来改行当麻醉师,因为需要。
李和急切地回到单位。他每天去找院里的领导。听说李和铁了心要调回家乡,一个个编出种种理由避而不见。连续两个月,他便每晚登门苦苦请求,答复如同一辙:理解,同情,但要集体研究。那个星期五的下午党委开会。连小秘书都不敢信,张口脸红的李医生会推门而入,深深地鞠了躬,说:“对不起领导们,请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我叫李和,回家一趟相当于红军长征的路程。来新疆工作十二年,那么多的病人信任我,也是难舍难离。可两个儿子至今不认识他的爸爸,年近古稀的双亲苦苦地对我说,我们已是风前之烛草上霜,扳着指头数时光了,去求求领导让你回来。这,就是我重复了八年的请求。”于是,深深地鞠躬,久久没有回起。那一刻,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泪流满面。院长频频点着头说:“不忍也忍呀,叫于心不忍,忍痛割爱,同意的请鼓掌吧!”
第三次见到李和是在黄桥人民医院大楼过道前。我去探望一位长者,他满面红光迎面而来。我恭敬地叫他一声“李先生您好!”他回应一声“好!”与我擦肩而过。也许,他没认出我来,也许,他还是那样地木讷寡言。
李和一退休就被如皋的加力医院请去了。春节后,我想去见见他,几次让德弟捎口信相约,他妻子都是说他忙着没有回来。后来才知道,是李和不让我写他的人生,生怕扯到家庭成分上去。我想,不为难他了,也许,今天的李和还是早年的那个李和——书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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