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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6 04:08:57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小 狗 子
刘鹏旋
春节前夕回黄桥老家一趟,见凯哥刚理过发,学着当年母亲的口吻说了句口彩:“剃了元宝头啦,还是‘小狗子’剃的。”凯哥淡然一句让我感慨,四十多年认准一个人理发,够情有独钟的。
人一旦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就开始注重起仪表来。我的那个年代,穿着是没有条件考究的,最多是注重点外表整洁,唯一有可能的是把头发理得顺眼点。
其实小时候我是最怕理发的。母亲每次掏给我八分钱,总要说上句:“头发长得像个强盗,这就剃头去。”公家的理发店要收一角二分的,八分钱就只能到路边的理发摊上去了。一路上想,难道路边的是剃头匠剃头,店里的才是理发师理发。一旦落座,由不得你说要理什么样的发式,三下五除二,只在片刻间搞定,常遇上老掉牙的推剪会夹着头发连根拔起,让你疼得龇牙咧嘴。那剃头匠还要忽悠你:“不要动,一动就疼。”让你有口难辩。偶尔一次回去照照镜子,一看便自言自语自嘲着:不剃头时像个疯子,剃了头倒像个傻子了。
工作以后,兜里稍有了点零花钱,这才开始从容地走进理发店。几次进进出出,我才注意到,原来那店里的理发师手艺也不一样,每次回家后与凯哥理的发一比较,总是逊色了许多,在意着问凯哥“出自哪位高师之手”,他得意着“我是‘小狗子’剃的嘛”,心里不快着“不就是‘小狗子’给‘野猫儿’剃头,对路嘛”。我竟然叫了凯哥孩提时的绰号,也许是消解了那一点点的纳闷,恰恰又暴露了那一点点的忌妒心理。如今想来,不禁失笑。
出于一种好奇,一种爱美之心的萌动,让我注意起“小狗子”来。理发店开在十桥路那排二层楼的楼下,南起第二家店面。那排楼是国庆十周年前夕落成的,从大石桥一直到王家巷口二百来米长,是那个年代黄桥街上最亮眼的建筑。推门而入,中间是店堂,南北两侧背对着各置五张发椅,全是皮座钢结构的上海货,椅前各置一面大镜,把整个理发厅映照得很有些气派。“小狗子”用的发椅是北侧中间的那张,我每次便专挑紧挨着的发椅落座。说来也怪,一年四季即便是春节刚过,我从没见着“小狗子”的那张发椅闲着,倒是其他的发椅上常有理发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黄桥街上也就拥挤着那几十条街巷,来给“小狗子”理发的即使叫不出名字来,也都有点面熟,不是有头有面的大小干部,就是看重仪表美的年轻一族。平日还好,有等候者多则三四人,逢到节假日就门庭若市了,让我有点同情的倒是那些刚过弱冠之年、正是碧玉年华的少男少女,痴痴地等候。不能怪“小狗子”,那些有头有面的人上了门是不好让其久候的,便如是说着:“哎呀,对不起诸位,昨天就约好了的。”竟没有人吭上一声,心甘情愿等着。我想,彼此都心照不宣,“小狗子”是看在那些人的面子上,等候者是看在“小狗子”那手艺上,相同的都是无奈。
“小狗子”的那张发椅,聚合了那么多的来来往往,接纳了那么多的耐心等候,也吸引了我好奇的目光。每次,坐在相邻的那张发椅上,总喜欢对着镜子注视“小狗子”理发的样式:一条洁白的围巾给客者围上,那剃发的推剪贴着发根游动,轻巧得没有一丝声息;那修发的平剪在发间不停地跳动,轻盈得好似春风中的燕尾舒展;那修长的面刀绕着嘴唇上下游走,沙沙地刮出一片平滑;那暖暖的吹风呼呼而行,蓬乱的头发乖乖地有了模样……其实可笑,一个门外人哪能看得出个门道来,倒是当客者被卸去围巾,起身离开那张发椅,容光焕发地从我身边走过的那一刻,最是惹眼。
记得那年要在团训班上讲“青年人如何爱美”,让我勉为其难。我是从仪表美说开去的,说到发型美近乎于是侃侃而谈:青年人不可盲从时尚,随波逐流,要根据自己的发质、脸型、肤色、职业、性格特征来选择发型,与文化素养、个人气质相互映衬、相互交融……台下的掌声让我感恩着,那天晚上我是拉上凯哥去“小狗子”家讨教的,我那侃侃而谈全是“小狗子”侃侃而谈的照搬。一个手艺人,懂得那么多与技能关联的学问,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小狗子”的身边有那么多的人痴痴等候。
20世纪90年代初,“小狗子”提前办了退休,回家开了理发店。从十桥南路邮局对面进小巷拐三道弯便到“小狗子”的家了,一个小镇的发式新潮便是从这小巷深处半间老屋的店堂走出去的。那忽忽飘起的烫发,在人群中悄然流动的春风第一枝是“小狗子”的女儿。恰恰应了“小狗子”的算计:爱漂亮的女人总是一个看着一个的。生意应接不暇了,“小狗子”自有招数:麻利的老婆洗发,手巧的女儿卷发,机灵的儿子蒸烫,自己专司造型,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这让小小店堂人挨着人了,“小狗子”计上心头:用印花毛巾将蒸烫后的头发裹扎得如花团锦冠,温馨地说上句“上街逛商场,回去忙家务都好看,凉上个把小时回来正好,省得等着心烦”,店堂的拥挤竟然散落成流动的美丽。那些年,人们都说“小狗子”会做生意,却没经意“小狗子”引领了一个小镇的时尚。
不出几年,传统的理发店全被淹没在 “形象设计”、“发艺造型”、“发裁”这类新潮之中。“小狗子”也走到了古稀之年,自称已退出“江湖”,悠闲着守住那张发椅会会故交老友,见着不同身份的人传说着不同的新闻故事,官场的、商海的、街巷的……听者过耳的是人间的趣闻轶事,说者笑谈的是天下的过眼烟云。难怪凯哥那早已稀疏的几根发丝,至今仍仰仗“小狗子”的那双老手,其实理不出多少样式了,恰是发丝之间还能理出一点人生的滋味。
还是要感恩“小狗子”,一个小镇上被人俗称的剃头匠,一种延绵着的平凡,让我懂得:人,守着平凡却不该活得平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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